魔界。
裴瑾晞守在桌边,看着烛火跳跃,他的脚边一直魔犬正翻着肚皮打着小呼噜。
桌上是一个炒肉,一个野菜汤,因为时间久了,一菜一汤都冷了下来,看上去有种冰冷的无趣感。
今天又迟了,裴瑾晞心想。
他望向跳动的烛火,火光平和而温暖,两千多个夜晚都是如此。
这是他和程澈在魔界相依为命的第六年。
要是放在六年前,弘璧仙尊根本想不到自己能有龙游浅滩的一天,也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居然就在浅滩安家落户安然度日。
当然,如今这份安定着实来之不易。
两人最为狼狈的时候,是初到西南时。
那时他们刚刚跋涉过千里不见人烟的荒芜沙漠,翻越过不知多少座崎岖的大山,到了西南魔族的一处聚集地——妄恨县。
那时裴瑾晞全身上下没一块好骨头,几乎一动都不能动,他们身上没有魔界的货币,共通的金银也没有,幸而还有些好衣物,程澈便拿去典当了换来货币共两人生存。
这天程澈拿着所剩不多的钱币去买吃食,魔界的食物奇奇怪怪,程澈那时也不确定什么能吃,再加上身上没钱,恨不得一枚钱币掰成两半花,于是一连几天两人吃的都是最便宜的肉干。
程澈回来时,裴瑾疏正靠在街角的墙边,他神情空茫而憔悴,低垂的眼睛中没有半分情绪,像是一潭死水一般了无生机。
“师尊,吃点东西吧”
听到程澈的声音,裴瑾晞慢慢转过头来,他头痛的厉害,像是被灌了铅水。单单转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肌肉撕裂和骨骼错位的剧痛就让他忍不住颤抖。
裴瑾疏重新靠回了墙上,疼痛之下的一身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脊梁的衣衫,他咬牙等待这难耐的疼痛过去。
“师尊,你还好吗?很疼吗?”
听着这话,裴瑾晞心中无端就生出了恨意。
为什么你要逼我活着!让我像一条将死的老狗苟延残喘于街头,让所有路过的魔物对我指指点点!
为什么偏偏是你在我身边?
如果此刻在自己身边的是陆世,他的感受也好过如今。
这个弟子,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在逼迫自己,逼迫自己当他的师尊,逼迫自己接受他和九方宸闯祸,逼迫自己活着,逼迫自己变成如今屈辱的样子!
高烧已经让裴瑾晞昏了头,他现在所有的愤怒都无法控制地倾泻向程澈。
裴瑾晞慢慢抬眸,脸颊的肌肉都在抽搐,干涸的嘴唇动了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流出:“滚……”
这一路走来裴瑾晞已经发了无数次脾气,程澈理解他一时难以接受自己这幅样子,所以一点小事就会让他焦躁乃至暴怒,总是好言好语的哄着他。
程澈见裴瑾晞还能对自己凶,单纯地以为他缓过来了。于是不知死活地把那肉干往裴瑾晞眼前送了送,并劝道:“师尊,你好歹吃点,先忍耐一下吧。”
那肉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物种身上来的,生前想必是刚筋铁骨一好汉,咸涩的调味也掩盖不住肉腥,嚼在嘴里就是一个碜牙。
裴瑾晞本来就不爱吃肉,每每忍着恶心把这肉咽下去时,他都怀疑是不是多吃两口自己就能解脱了。
这会儿又看着那肉他一时怒上心头,也不知道哪来了一股力气,甩手挥开递到自己眼前的肉干:“我已经够忍耐了!”
程澈本就倾身向前,脚下一时没站稳,被裴瑾晞怒极下一挥,一头撞在了墙楞上,立时脑袋就破了个口子,血从皮下渗了出来。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空气如同凝结了一般。
程澈看着裴瑾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也没说出来,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直到程澈抹了把脑袋,默默转身离开,裴瑾晞才恍恍惚惚反应了过来。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也会时不时冲人撒气,可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何况程澈,是生死之际跳入异界来救自己的人。
他对这个弟子向来只有责任,多了没有半分私情。
陆世是他杰出的弟子,是他的骄傲,他这碗水端的远不及自己的弟弟平,甚至在龙首山的最后一刻他想的也是陆世。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对程澈?
如果程澈不回来了……
他靠在墙边坐着,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一点点凉了下去,贴在他的脊背上,寒意刺进骨髓。
“师尊!”在这熟悉的呼唤重新响起时,裴瑾晞还以为是错觉。
直到程澈眼里闪着光,一脸兴奋地跑回他身边。
“你看呀!”
程澈美滋滋地蹲在他身前,展开胳膊,将怀里的三颗小小的青菜献宝似的放在裴瑾晞的膝上。
裴瑾晞看着他满头大汗不说还一身粉尘,问:“你去哪儿了?”
“和沙,我去买肉时候看见那边在建房子。他们魔人都没我干得快,但他们不敢雇佣人类,所以我问他们要青菜抵了工钱,过会儿我想办法弄个汤。”程澈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愧疚道:“师尊,对不起啊,让你跟着我吃苦。不过我想到办法了,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
裴瑾晞这么自尊要强的人,若不是实在熬不住,怎么能把这幅样子展现在自己眼前。
他没有陆师兄稳妥,给不了师尊安全感和依靠,而且师叔现在生死不明,师尊心里肯定很难受。
但是,他一定会让两个人的处境好起来的,一定!
裴瑾晞一时语塞,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为长你为幼,我为师你为徒,说来说去都该当我保护你照顾你。
程澈,你为什么不记仇呢?
裴瑾晞忍着剧痛抬起手,轻轻抚在程澈的伤处。
程澈抬眼看了看,脑袋一低一拱,把裴瑾晞的手顶到了头顶,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裴瑾晞恍惚间想起九方宸有时候会喊程澈“小狗”,程澈听见了总是乐哒哒跑过去。每次裴瑾晞看到这一幕总是冷笑,心道当真是条哈巴狗。
可他如今似乎才明白了,当真是真挚忠诚,不离不弃。
他强忍着□□的苦痛,摸了摸程澈的脑袋。
“小狗”笑得一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