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群第一次去楼欢家是在大二那年的元旦。
宿舍里讨论假期规划的时候,他无意间透露出自己打算独自过节的计划,被楼欢很有同学爱地盛情相邀:“一个人过多没意思,来我家啊!”
楚群先是推脱,然后又被楼欢说服了:“别的时候也就算了,这可是跨世纪啊!”
跨世纪啊,一辈子也只能经历一次的事,一些人大概一次也碰不见。分明只是人类给无尽时间长河划分出来的区间,但真的临近了,又觉得这个时间点大概真的有什么玄之又玄的含义,能让整个人焕然一新。
楼欢家在他大学前买的期房到这时还没交付,一家三口仍挤在狭小的石库门房子里。狭窄的弄堂里自行车停得满满当当,楚群必得时不时侧身行走才能过得去。弄堂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儿倒是很有本事,自如地穿行着,一点儿都不需要减速。
楼欢出来接他,有半大小子把摔炮扔在他脚边,在楼欢追上去的时候又举着双手喊着“哥”求饶。
“哥,这人谁啊?你朋友?”半大小子问。
“昂,我同学。”楼欢一甩头发——最近作业多,忙起来忘了剪头,头发已经盖住了眉毛,跑起来一跳一跳的。
“也是电影学院的吧。”半大小子一翘大拇指,“怪不得那么帅。”
这样的对话还发生了好几次,到最后,楚群甚至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也无怪乎楼欢是养成了这样一副性子,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确实是能真切地相信自己是被喜欢着、被期待着的。
到了楼欢家里,屋里和屋外一样冷。他家没装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电热丝的取暖机插着电、正对着餐桌,离远了一点热气都感受不到,离近了就有一种烘烘的燥热。
四方的餐桌靠着墙,见他来了,才把餐桌往外搬——这就又把过人的道给堵上了。搬的时候也得小心,因为菜已经烧好放在桌上了,上面又用一个带蕾丝花边的罩子给罩着防苍蝇。
楼欢父母的口音很重,一顿饭下来,聊天全靠楼欢做翻译,全程楚群只能听懂“蛮好蛮好”和“多吃点”,中间还夹着几句“瘦得来”。
饭点后,邻里邻居就有来串门的了。大抵是怕楚群觉得不自在,父母让楼欢带着楚群去他的房间:“等一会儿再下来吃八宝饭。”
楼欢喜笑颜开:“这是提前过春节啦。”
刚上了两级又窄又陡的台阶,楼欢又被叫住了。
为了招待客人,桌子上摆着一个花朵形状的盒子,里面装着各式糖果和瓜子。楼欢妈妈从各个花瓣里各抓了一大把,满满当当地捧在手里,让楼欢和楚群拿着:“拿上去吃。”
楼欢的房间是间小阁楼,上面就是坡面的房顶。因此,他的屋子只有靠里的那部分是能站立的,再往外走两步,就只能艰难地弯着腰。接近窗户的区域倒是又有一块挑高的楼层,但得弯着腰从最低的地方钻过去,才能豁然开朗。
空气有些闷,楼欢把糖果哗啦啦扔在床上,问楚群:“怕冷吗?”
“还行。”
他推开窗,冷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冻得楚群一哆嗦,但也精神了许多。窗是老式木质框架的窗,上面的玻璃也是毛玻璃,因此楚群也是等窗开了才看见,窗户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有瓦片——这窗竟是挑高了开在坡面房顶的中央。
“这叫老虎窗。”楼欢扔了颗大白兔奶糖进嘴里,天太冷,糖都被冻硬了,他就嘎嘣嘎嘣嚼,边嚼边说,“敢上房顶吗?”
楚群受不得激:“有什么不敢。”
两人就屁股坐在窗沿上,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倾斜的屋顶坐起来比楚群想象中稳当,也因为窗沿就在一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他的心也定了。楼欢又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瓜子出来,分给他吃。
楚群虚握着一小把瓜子,听着旁边楼欢“咔啦咔啦”地嗑得欢快,仰着头看向天空。这附近都是石库门房子,无遮无拦视野开阔,天空也就显得格外得浩瀚。
那时也不禁烟花爆竹,在此起彼伏的小烟花的映照下,楚群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这是一片与他所生长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天空。
“这里的星星真好看。”他说。
楼欢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然后指着楼下某个角落突然兴奋起来:“你看那只猫!我邻居家的!前两天在煤炉那儿取暖被火星子燎掉了背上的一块儿毛,我问邻居它毛怎么了的时候它还冲我哈气。这小家伙还真能听得懂话,特别好玩!一会儿我带你下去看看?”
中途下去,没看着猫,但被喊住吃了八宝饭——糯米里面包裹着豆沙,顶上摆着红枣、葡萄干、瓜子仁。楼欢爸妈给他盛得特别多,豆沙馅又特别甜,楚群努力了几下也没把碗里的吃完,剩下的还大半都是馅料。
楼欢毫不嫌弃地把剩下的扫荡一空,他妈妈看了吓得都直拍他:“吃不下别硬撑,当心积食。”
“没事,我吃得下。”楼欢乐呵呵的,“千禧年了嘛。”
千禧年啦,大家都这样说,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能在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迎刃而解。
临近十二点,两人又回了阁楼,依旧是在房顶的老地方坐着,眼巴巴地等烟花——不是那种自家放放的小烟花,而是专门为了迎接千禧年而放的大烟花,全市有几个点会放,附近就有一个。
咻——砰——
一道道凝练的线升起,绽开漫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