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动笔记本的纸页,孩童歪歪扭扭地比照着一旁娟秀的笔迹,一遍一遍地写着“廖耀湘”,写满从上到下每一个角落。
最终,他问出了那个昭然若揭的答案:“叔叔,你是不是我的爸爸?”
轿车停在西山墓园下的一串石阶旁,再往上就只能徒步行进。廖耀湘拄着拐杖,默不作声地一步步踏上石阶,打从方才认出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从他口中听过了过往的一些片段,他就如此沉默着,像是灵魂又回到了漫长的沉眠里。廖定一有些犹豫地在轿车旁停住脚步,轻声唤廖思远道:“小弟。”
或许在医院大厅打上照面的那个瞬间,当他刚刚察觉这个少年和父亲五六分相似的容貌时,心中还曾有过一丝防备与敌意,但听罢他与母亲张秋后来的那些遭遇,他心里就只剩下造化弄人的叹息。他说:“你陪着爸爸,我不上去了。他动过心脏的大手术,后来疗养了很多年才好。你多安慰他,不要让他太伤心。”
廖思远在石阶上向他点头,回答:“好的,大哥。”
他脚步飞快,一溜烟追上父亲的背影,轻轻搀扶住他的另一边臂弯。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石阶蜿蜒而上,随后向右转弯,母亲的墓碑就在那一侧最角落的地方。他另只手中还提了一包香烛供品,很熟练地将果脯、水饺和卤肉一一摆盘,然后又利索地搓散成摞的黄纸和元宝,用火柴点燃,一张一张投进炭盆。他向父亲解释道:“钱是由杜伯伯、曹婶婶还有郑伯伯他们出的,我打了借条,后来课余时做一点零工攒钱慢慢还。剩下的不多,到我毕业时应该就能还清了。”
廖耀湘轻轻按一按他的肩膀,越过火苗涌动的热浪,虚望着那块黑色朴素的墓碑。碑上的名字仍是“张秋”,除儿子的落款以外,上头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廖思远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惭愧地又解释道:“我没有找到妈妈的照片。她说你们的结婚证早年间被毁坏了,后来她去了陕北,就没有再照过相。回到北京之后,杜伯伯曾提过想给我们照一张合影,但妈妈那时候病了,她说自己样子不好看,不想被人记住难看的样子。”
沉默许久的廖耀湘终于吐出一声苦笑:“像是她会说的话。”
廖定一此时在阶下远远唤弟弟的名字,手中挥舞着一个小药盒,似乎是想提醒他把父亲的药拿上去。廖思远应了一声,往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
母亲口中和笔下被描绘了无数次的父亲就在他眼前了。他远没有少年梦里那样高大雄武的体魄和宽阔的臂膀,眼镜的镜片厚重,步履迟缓,背脊已随年月而略微有些佝偻。这段跨越十余年光阴与漫漫大洋的相认远称不上多么催人泪下,更没有出现抱头痛哭似的戏剧场景,父亲只在听完他的话以后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用他苍老的语调低沉地说了一句:“孩子,你受苦了。”
时间大约确实能将一个人变作很不同的模样,他如是想。当年母亲所看到的父亲,大概又是另外一番形象。他走下石阶,从兄长手中接过药盒,兄弟两个抬头向上望了望,远远见得父亲还伏在那座墓碑前,没有一丝哭声越过林立的石碑传来,他们只能看到他的背脊轻微地颤抖。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廖定一问,“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回美国,和爸爸一起生活。”
廖思远一怔:“我没想过。”垂眸沉吟了片刻,又说:“我还是想陪着妈妈。我答应过她要去开战船和航空母舰,我得信守承诺。”
廖定一就没有再说话,在他身旁默默点燃了一支香烟。
当年的四合院早已经住了他人,她存在的痕迹只剩满满的一箱子书信和那架落满秋叶的躺椅。廖思远和往日一样负责包办家里所有卫生清扫工作,除此之外大多时间还负责做饭。曹秀清预先叫了冯莉娟去医院照看片刻,说是有事要向廖耀湘当面交待。她说前些年郑安玉意外遇害以后,顾贤娟悲痛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是以郑洞国后来身体便不怎么好,杜聿明病重的事大伙暂且都还瞒着他。宋希濂夫妇赴美以后,四合院的老邻居就只剩下郑庭笈一家,有急事脱不开身的时候常互相帮衬。讲完了这些背景讯息,她才向廖耀湘提及最关键的一件要事,说:“思远也到了该上高中的年纪。他一直想去当兵,但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之前考学也好、参军也罢,次次都把他刷下去。你这趟回来,能不能去找领导说一说,把你和小秋当年的事解释清楚?虽说现在的政策不讲那些‘成分’了,但也不知到时会不会有影响。若是你和小秋能洗脱所谓的‘罪名’,以思远的成绩,将来能考上很好的军校。”
廖思远这时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对屋里的两人说可以开饭了。曹秀清笑着对廖耀湘示意:“这孩子能干得很呢!”
廖耀湘向小儿子走过去。他虽然比同龄人瘦一些,但胜在个头高,身姿又极挺拔,确实称得上当兵的好苗子。他微笑着问:“听说你想当兵?”
廖思远连忙笔挺地站直了,像个真正的士兵那样昂首挺胸地应是。廖耀湘接着问:“你为什么想当兵?”
廖思远抿着唇思索起来。他想起母亲的话语,想起纸上漂亮的战船和航空母舰,想起未曾谋面的万里海疆。思绪在他的脑中转又转,最后回到陕北的红枣。他认真地回答:“我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再有敌人来,我就可以保护他们。”
廖耀湘看着他的眼睛。儿子随娘,这双眼睛乍看像他,细看又几乎和小秋一模一样。过往离开他太久了,他还没有完全找回和她有关的一切,但他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到,她在这样大的时候,一定也曾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最终开怀地笑了,用力地握住儿子的肩膀:“爸爸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