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协一如既往地在金秋时节组织文史专员们外出游览,这趟的主要目的地是武汉和长沙。在过往的循环里,廖耀湘小心谨慎地遵从集体活动的行程,自始至终没有提过回老家的事,就此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也成为了两个人共同的遗憾。这回阮静秋早做了打算,赶在他开口拒绝之前就“先斩后奏”,替他向申主任请了假,随大部队到长沙停留半天以后,就又乘火车转向西南方向,和他一同踏上了新邵的土地。
廖耀湘对她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举动颇感意外,下车时又不免生出一些近乡情怯的感受,阮静秋感到他手心里都冒出了汗珠。要知道,这可是一位身经百战、九死一生而岿然不动的将军,或许在过去那些年,面对数倍于己、穷凶极恶的敌人时,他都不至于这样忐忑。阮静秋握着他的手,既想安慰又想开解,于是打趣道:“别担心,我们有介绍信呢!”
从县城下车再赶到酿溪镇回龙村时已是傍晚。如他从前曾讲述的童年趣事一样,村庄依着一座半高不高的山坡而建,廖家这间老屋坐落在半山坡上,正和上山的必经之路相邻。老屋上下两层,各三间房,土砖砌就,顶铺青瓦,两侧襟墙描有彩绘,与附近其他民居相差不离,并没有什么高官大员的气派。几间房里此时应当有人居住,两人远远见得炊烟升起,走到屋外,又分明听见里头有走动和说话。阮静秋陪他一同站在外面,见他久久地看着老屋出神不语,悄声建议道:“要不要进去瞧瞧?”
廖耀湘摇头:“不用了,看一看就好。”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握紧她的手道:“走,我领你去山上。”
当地才下过雨,村里的土路未经硬化,上坡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费力难行。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攀到坡顶,放眼望去,村里的屋舍高低错落,砖瓦青青白白,家家户户都有烟火缭绕、灯光闪烁。阮静秋不由感慨:“这就是你当年曾看到过的景色了。”
廖耀湘则想了想说:“和当年比起来还是有很大不同。那时村子还很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炊烟和灯火,看来大家的生活比从前好了很多。”又笑道:“也不知怎么,当年三两步就攀到顶的这座小山坡,如今再上来竟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可见不服老不行啦。”
方才在屋前他沉默不语,这会儿离得远了些,总算开始向她介绍老屋的一些旧事,如由哪位祖辈修建又翻新于晚清时代、之后家中诸人又分住哪几间屋,后续又如何修缮等等。阮静秋专心地聆听,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聊着聊着,天就渐渐黑了下去。
直至村里有人提着灯出来四处巡查,廖耀湘才拉着她起身,说:“咱们走吧。”
阮静秋不解道:“村里应该还有不少你久别的宗族长辈和兄弟。难得回来了,真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留下来住一晚应当也无妨的。”
廖耀湘叹道:“我们至多住一晚就走,他们日后却还要长住在这里。万一惹来麻烦,他们该怎么办才好呢?退一万步讲,即使没有惹来麻烦,他们也未必想要见我,再和我扯上关联。”
阮静秋听到这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好意想弥补过往循环里他的遗憾,才特意让他回家乡来看一看,却没有想到他心里还藏着这些顾虑,人已到了老宅屋前,却不能踏进房门一步。这样一想,她更觉得这趟回家反倒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说是回乡探亲,可至亲全都远在大洋彼岸,旧居也如天涯咫尺一般。她揽住他的手臂,轻轻唤了声:“湘哥……”
廖耀湘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关系,我没有不高兴,只是现在并非合适的时机。日后再来,总有机会的。”
两人当晚住在镇上,转天又回了一趟邵阳,他说抗战胜利后专门让敬副官来另置了一处公馆,就在北塔附近。虽说同样也是两层楼、六间屋,但这里比之老宅显然华美许多,称得上一座漂亮的洋楼别墅。两人同样也没有进屋,只远远绕房子走了一圈,期间廖耀湘向她解释,这间公馆当年主要是他的母亲在居住,他忙于东北的战事,一趟也没有回来过。两日行程走下来,他感到邵阳内外与过往记忆里的样貌相比确实有了很大不同,因此虽不能和亲邻们相认,但心中总归还是十分欣慰。
回程时,他半打趣地对阮静秋说:“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也应当陪你回一趟温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阮静秋正倚着他的肩昏昏欲睡,闻言迟钝了片刻才想起,她名义上的故乡确实是浙江温岭来的,尽管她对这里毫无印象可言,而她事实上的那个故乡此时也远没有成为她记忆中的模样。“离家太久了,”她只好搪塞道,“我都忘了是什么样子。”
廖耀湘转向她,好奇道:“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好像从没听你讲过家乡的事情。”
阮静秋神秘地:“那就欠着吧!”她的目光转向火车的窗外,仿佛看到飞驰的高速铁路正和他们重叠,高压输变电线路悄然生长在山岭之间。若将她来的那个时代视作“家乡”,那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有着许许多多他未曾有幸得见的进步、成果和脱胎换骨。比起经由自己之口告诉他,她更希望他能亲眼见证那一天的到来。“再等一等,”她喃喃自语似的说,“……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