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只好哭笑不得地放下手里的笔记。在印度整训那时她也是这样,军医处来汇报工作时总夹杂着对她的状告,说她训练不含糊、实践技能也过硬,但一上军事理论课程就呼呼睡大觉。那时她振振有词地将其归咎于授课教官太沉闷无趣,现在看来,哪是教官有什么问题,分明是她对理论学习半点也提不起兴趣。他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本意是想叫醒她回炕上去睡,顿了顿,又将她握紧了。
外头这时候早已经春暖花开,再有不久就要入夏,可她的手还是和冬天一样凉。甚至不光是手,夜里他搂着她入睡时,有时也觉得怀里头凉飕飕,总叫他在梦里以为自己在冰河里游泳。他又松开手,垂眸仔细瞧着她指节上的伤痕——这些年过去,她身上的伤疤已经淡了很多很多,手指关节也恢复了大部分正常功能,除非知晓内情的人仔细打量,一般人已经不大容易看出她曾经有过那样的遭遇。但他叹息着想,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是受到了那件事的影响。果树队的大嫂和大队的领导们闲聊时也和他开玩笑,说让两口子努力一点早日升级成“三口之家”,而他只有笑一笑,不知该怎样回答。
不过,眼下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好,至少他很知足。不必悬心吊胆地想着瞬息万变的战事,不必枯坐在窗下日复一日地瞧着窗外一模一样的落叶,夜深人静时还有红袖添香。至于别的——总归是来日方长,他想。
这年年底,廖耀湘和前两届功德林毕业生一样结束了在农场插队的工作,奉令调回政协做文史专员。工作内容无甚特别,除审阅校对各地寄来的相关材料以外,就是依照他们自己的记忆编写文稿,从执行难度来说,显然比果树扦插和培育要容易得多,只是略显平淡,偶尔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已提前进入退休生活。俩人分到的住处是间两居室,位于一幢公寓楼的楼顶,还附带一间勉强够住一个人或可用作储物的小阁楼。由于种种原因,复兴医院此时人手已经满额,阮静秋没法再调回原岗位工作,只幸好那时候编制跟人走,于是几经辗转,姑且安置在附近一所医院的后勤部门,负责管理实验动物,勉强和她兽医的工作经历挂钩。住处和她的单位离政协大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两个人琢磨一阵,索性将原本打算添置家具家电的钱凑了凑,先买了辆自行车,只要不忙,都由他骑车来接她下班。
杜聿明、宋希濂和郑庭笈所住的那间四合院则位于相反的方向,回京工作以后,两个人还没正式去杜家上门作客过。用阮静秋的话说,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住着,平日成天看宋郑两家团圆和美,已足够他喝一壶的了,他俩又何必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去触他霉头。廖耀湘倒不觉得俩人去做客会使杜聿明感到有什么不愉快,但他也理解阮静秋的话,四合院里就他一个孤家寡人,他上班时又不缺时间和他交流思想,何必非得带着自家婆娘去上门叨扰,到时免不了让他再触景生情、黯然神伤。
眨眼又是半年过去,时间已到了一九六三年的初夏。这天正逢周末,杜聿明却一早就打来电话,热情地邀请他俩去家里吃顿便饭。廖耀湘听着电话那头他语气很高兴,甚至称得上喜气洋洋,和以往大不一样,不由好奇道:“你遇上什么喜事啦?”
电话那头的杜聿明这才说:“秀清回来了!”
“是么!”廖耀湘也为之一振。在几个孩子都仍在台湾,大女儿及女婿又在美国的情况下,曹秀清竟能只身辗转回国,确实称得上一件意外惊喜。在这个情况下,两口子一同去贺喜就是很必要的了,阮静秋周到地准备了点心礼品等一并带去,路上见他握着拳头,也很激动的模样,心中明白,他准是也想到了在美国的家人。
他俩到得最晚,踏进院门时,正赶上四合院最热闹的时候。只见宋希濂忙着将各家的桌椅板凳在院中拼成大桌,又豪爽地拎来几瓶珍藏的美酒,引起大伙的一致称赞;郑庭笈则协助夫人挥铲烹炒,由孩子们负责将成品逐一端上饭桌。沈醉攀在墙头,似乎正忙于修葺几块摇摇欲坠的砖瓦,低头瞧见他俩的身影,便向院中吆喝了声:“贵客到了!”
曹秀清这才从厨房里出来。上回见面,她还是一位极典型的民国贵妇人的形象,倒不是说衣着妆饰多么奢华,只是打扮得十分入时又体面,旗袍的料子垂顺、刺绣简约,头发和大多数女性一样烫着卷。十余年后再见,她已经年逾六十,头发白了很多、短了很多,衣裳换作朴素的衬衣长裤,要不是知晓她才从美国回来,恐怕谁也不会怀疑她就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劳动妇女。阮静秋上前去唤了一声“曹大姐”,又忽而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一时间有许多情绪翻涌交织,眼看要落下泪来。
曹秀清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哇,之前只在书信里看光亭提你们的事,今日可算见到真容。走之前,致礼听说你也回到了北京,一再叮嘱我要向‘阮姐姐’道个谢,说你早前给她讲的许多国外的见闻,她至今还都一一记着。谁曾想,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已不是她的‘阮姐姐’,而要叫作‘廖婶婶’了!”
姜还是老的辣,她话里并没什么打趣的意味,三两句话却说得阮静秋满脸通红。她对此实在措手不及,又无力招架,只有忙不迭摆着手说:“哪有、哪有!”
沈醉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十分敏捷地从墙头跳下。他颇玩味地打量廖耀湘和阮静秋,心中想到功德林时偶然得见的几桩旧事,那经由特务工作所训练的灵巧的大脑稍一思考,就明白了其中关节,于是抱臂站在一旁笑而不语。郑庭笈则没想许多,他只知道廖耀湘经人介绍又结了婚,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是大伙在第五军、后来又一同在功德林的这位老相识。他在老友面前也是不怎样藏话的,于是用那极富特点的岭南口音,直白地问道:“咦,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这话一出,非但阮静秋的脸红得要滴血了,连带着廖耀湘也窘迫起来。两人按之前商量好的措辞,推说是插队期间才经人介绍走到一起,可效果不佳,众人分明谁也没信他们的说法。除郑洞国这天忙于在家照料感冒发烧的小女儿安玉而实在无暇抽身以外,其余人等已经到齐,入席之后,宋希濂立马就将他那瓶珍藏的汾酒倒了满杯给廖耀湘,说:“这么大的事,建楚竟敢对大家隐瞒不报,得罚!”
阮静秋哪舍得让他跟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昔日同僚拼酒,忙把酒杯换到了自己面前。沈醉见状,巧妙地和他打了一个配合,拉住阮静秋道:“嫂子,我可有几件趣闻要说给你听。”
阮静秋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于是酒杯又悄悄被换回了廖耀湘手边。沈醉接着又道:“老廖爱好读书,相比之下,生活上就比较粗糙,难怪组织上急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你可得多费心。”语罢,先是讲了一番在功德林期间,他时常因为乱摆乱放而在早起时找不到鞋子的笑料,又说后来到了秦城农场,连当地农民都在澄清田里种的是萝卜,可他“咬定青山不放松”,非说那是香菜苗。他的表述和笔下的文字一样活灵活现,在他绘声绘色地模仿廖耀湘当时的模样,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地说“我们宝庆的香菜就长这样”的时候,阮静秋再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廖耀湘气得叫道:“沈叔逸——”正要发作的时候,又偏偏张口结舌,越想辩驳,越一个字也说不出,急得满脸通红。阮静秋一边笑一边给他顺气,宋希濂又在那头趁乱给他倒酒,他言辞上说不过前任特务头子和黄埔一期的老学长,只有喝酒才能稍微解气一点,菜还没动几筷子,就已经被这两人灌了个稀里糊涂,后半程便靠着阮静秋的肩膀昏昏欲睡。杜聿明在饭桌另一头,他今日话很少,除开席时说了几句开场白以外,余下大多时间都安静地听着老伙计们胡闹,或不时往身边曹秀清的碗里添几筷子菜。他微笑着望院里的这副热闹场景,忽然久违地记起了一些旧人,于是忍不住想,假如他们看到这样的景象,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他们一定已经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