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床上,额头冒出的汗珠慢慢地晾干了,煤炉里的热量顺着火炕慢腾腾地传导到被褥,又使她的鼻尖冒出新的汗水。她仍不时抽着气,对他推拿按摩的方位和力道予以指挥和品评,而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偶尔停顿片刻,那是为了往掌心倒上新的药酒。她忽然说:“我不知道你来了。”
片刻的沉默,然后传来“嗯”的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阮静秋只好继续没话找话道:“那个,我屋里可能有不好闻的味道,你别介意啊。我改行学兽医了,下午才接生回来,也没顾上洗漱换衣服。”
廖耀湘答:“没有,没关系。”待手上的药酒擦干,又去帮她翻找更换的干净衣裳。阮静秋精准地将角落里的衣柜衣箱指给他,他将内外衣裳各取了一身出来,盯着大半空空如也的衣柜,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四下环顾一圈,这才确认这里和南京那间公私两用的小办公室一样冷清,没有任何第二第三人的东西,分明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住所。
眼见他捧着衣服回来,阮静秋忙说:“我自己换。”但稍微一抬胳膊腿,就又疼得龇牙咧嘴。廖耀湘见状,无奈地摇摇头道:“还是我帮你换,我保证闭着眼睛不看就是了。”
阮静秋反思了一下,觉得年轻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早看完了,人到了中年再讲究男女有别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她只好闷闷地:“那、那还是你换吧。……看就看呗,不看怎么换啊。”
就算已经又分开了三年之久,人的感情依然不会骗人,依然会为每一次靠近和接触而小鹿乱撞,更何况他们彼此那么熟悉、那么了解,事实上又都那么思念对方。他越是动作轻柔,她越是高度紧张,没了衣服隔着,她总忍不住因他的触碰而本能地挛缩颤抖。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不得不再度开口说:“你没去美国呀。”
这句话一出口,他正牵扯她衣裳下摆的手指就停在了原地,她自己也醒过神,恨不得立时咬断舌头——状况已经够乱的,她说这个做什么!她忙讪笑着又说:“随便问问。”
廖耀湘的脸忽然凑到了她近前,吓得她一缩脖颈。他皱着眉头,用困惑的语气反问:“我为什么要去美国?”
阮静秋被他的反问问懵了,愣了半晌才答道:“因为、因为你的爱人和孩子都在美国……”
廖耀湘的眼神变了变,呈现出一种似有所悟的了然。阮静秋大呼不妙,方才那句答问精准无误地落入了他的陷阱,以他的聪明才智,此时再诡辩也无用了。果然,他下一句话就问:“这就是你躲着我的理由?”
答什么都是错,她索性装起鹌鹑,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廖耀湘见状一笑:“下一个问题。——你没有结婚,是不是?”
阮静秋仍旧鹌鹑似的趴着一动不动,殊不知在廖耀湘看来,此时她畏畏缩缩的模样正是一种变相的默认。他又笑起来,这回很高兴似的,好像外头无边的积雪在那一个瞬间全化成了烂漫春光。他不再对她穷追猛打了,起身去衣柜里抱了一床被褥出来,对她说:“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明早送你去医院。”
阮静秋从枕头里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似乎是要打地铺,正低头研究着该把被褥铺到哪一块地方。天哪,她在心里尖叫,这可是三九天的北京,不是烧着地暖的现代公寓,与夜里的严寒相比,暖炉能提供的热量杯水车薪,睡地铺非得睡出毛病不可。她连忙叫住他道:“你、你就睡地上?”
廖耀湘回头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睡桌子也行。”
……要不是不方便动弹,阮静秋真想扶额长叹。她不是看不出他有意要逗她,偏偏她就是个容易被他拿捏的人,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从来都强硬不到底,永远第一个投降心软。她叹气道:“你就故意气我吧。我这里的火炕够宽够结实,多睡一个人也塌不了。”
廖耀湘果然顺坡就下,爽快地应道:“行。”而后将被褥放在了火炕的另一头。阮静秋趴在枕头上思索,总觉得他答应得太直接,怀疑自己又掉入了某个陷阱。正出神得起劲,他忽然又凑过来,不由分说往她脸上轻轻亲了一记。她瞪大眼,为这一记突然袭击而彻底傻住了,一动也不能再动。
而他叹了口气,说:“小秋,你是真的很不会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