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说:“嗯,你想得很周全。嫂夫人回信了没有?”
说起这事,阮静秋不由笑了:“这里头可有一桩奇闻。我的信分明寄去了安徽,回信却是从上海来的,说是戴师长的大公子前些年分配到同济大学建筑系工作去了。后来一想,荷馨大姐不太识字,才找来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代为回信。他们一切都好,信中还问候你们呢。”
对于战友遗孀遥遥传来的问候,廖耀湘只感到了一阵复杂的羞愧和苦涩。他叹道:“墙外由春到冬,我们不还是这副模样。”过了会儿又问她:“我刚才来时,听你哼的曲调有些耳熟,是不是一段花鼓戏?”
阮静秋惊奇地:“我不过胡乱哼了两句,这都被你听出来啦。”又神神秘秘地:“姑且容我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
她口中所说的“关子”,其实是即将到来的新春联欢会。姚所长如约让红烧肉炖白菜粉条成为了大年三十当晚的一道主菜,并为每个小组分发了各种食材,由组长安排学员们和面、拌馅、包饺子。由于春节饮食习俗的地域差异,这项工作主要由出身北方的学员们包办,南方人则负责表演节目及舞台调度等工作。俗话说“无湘不成军”,湖南学员在功德林占了最大比重,这晚的戏曲节目自然以湖南花鼓戏开场。节目是学员们自编自演,台上的“刘海”与“胡秀英”自然也都由两位男性学员扮演,众人在台下远远地瞧,虽然隔着一身行头及一脸妆扮,一时瞧不出那位反串旦角的是谁,但眼见“胡秀英”出场时脚步粗犷豪迈,一双翩翩羽扇挥得活像龙王唤雨,不由得都捧腹大乐。
这支花鼓戏全本很长,是以当晚只选取了几个小段。刘海与胡秀英的一段对唱之后,演员们在观众的哄笑声中退场,后台的幕布旋即诡异地飘动了一阵,又隐约有几句含糊不清的说话传来,似乎有人正争执什么。人们于是又都静下来,只窃窃私语着向上场口望去。忽然,“胡秀英”像是被人从幕后推了出来,行头妆扮虽与刚才别无二致,但从身高胖瘦可看出,这位“胡秀英”腰肢纤细、身段玲珑,显然比刚才那位像狐仙得多。只是,自打上了台,她就始终用扇子遮着半张脸,只肯将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有人高声起哄道:“放下扇子,让我们瞧一瞧嘛!”她也不为所动,仍严严实实地将自己遮住。
舞台一侧的丝弦此时响了起来,是胡秀英独唱的一段花石调。众人只见台上的狐仙脚步轻快、藕扇款摆,虽然瞧不见演员样貌,但曲调婉转动听、词句清晰可辨,无不齐声喝彩。胡秀英一扇遮面,唱罢这一小段之后,款款向众人行了一礼,又踏着那狐仙般伶俐的步伐,一溜烟躲进了幕布之后。随后刘海与胡秀英两人经典的比古调唱段又换作了最初的两位学员,于是台下的观众们就有了意见,不时叫道:“换刚才的演员上来!”
这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狐仙来去匆匆,让众人生出了无限的遐想,甚至有人说是真的狐仙下凡,故而才不以面貌示人。这话立刻召来了一番唯物主义的严厉批评;但人们仍在包饺子的间隙悄悄低语着,其中最合理的猜测是,大概是管理处从外头请来了演员,而演员又害怕因为给战犯们表演而受到指责,所以才遮住了半张脸,以免被人认出。
交头接耳的众人中,只有两个人对此持不同的看法。杜聿明凑近廖耀湘的耳朵小声说:“我怎么瞧着像是小秋?”
廖耀湘仍盯着台边的那块幕布,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好像有只狐仙正在那里飞舞。他先是应声:“嗯!”又站起身,向同桌的几人做个手势:“包饺子我帮不上忙。你们慢慢来,我去趟洗手间。”
天知道她为这不过两分半钟的唱段苦练了多久,结果临到大年二十九,所长和处长才来通知,说出于一些考虑,原则上不建议管理人员和学员们同台表演。她只好懊恼地去后台当一个临时的勤杂工,为忙上忙下的演员们帮一点忙。没曾想,演员们听说她专门为今日的联欢会准备了唱段,竟然齐齐要她上去表演,并答应坚决帮她保守秘密。正像当年徐州剿总的那些姑娘们一样,他们七嘴八舌地给她出主意,让她用扇子把脸挡住,如此就不会被发现身份。一番拉锯之后,她半推半就地上了台,几乎颤着嗓子抖着腿脚唱完了这一个小段,下台后就大感后悔,以为自己出了很大的洋相。忙不迭卸去妆扮,她从礼堂侧门拔脚开溜,差点和门外的一个人影撞在一起。
“哎呀!”她本来就心虚得很,瞧见有人在外面,更是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只觉脸颊热乎乎地烧了起来:“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廖耀湘笑着说:“不干什么,只是来逮一只逃跑的‘狐狸’。”
幸好天黑透了,他绝看不出这句“狐狸”一出,她的脸已经红得像熟过头的番茄一样。她缩着脑袋,小声说:“听不懂你说的话!”而后又要逃离。
廖耀湘抓住她的手。外头天寒地冻,但他的掌心竟然比屋内的炭火还要热。她理当挣脱,又实在舍不得这近在咫尺的温暖。她快速地左右环顾一番——医务室的众人此时都在礼堂里联欢,除了八角楼上还有几个值守的哨兵,院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
她于是捏捏他的手掌:“去我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