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奇年历3561年,时值初夏,北境烈日难挡。
少将军时方昀率兵北上,直取北厉国都。奋战持续半月,尸殍遍野,冲天的臭气绵延数百里。兖国与北厉持续了近百年的争斗就此终结。
自此,北厉群龙无首,民不聊生。而兖国境内普天同庆,南归的兖军所过之处,百姓无不夹道欢迎,甚至传出了“时家父子功高盖主”的论调。
而此时的金京城,偌大的皇宫门前,文武百官躬身而立,竟无一人敢言。
“公公刚才……说什么?”
时方昀僵硬地仰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在战场上一枪把敌军串成串时都未曾消失的笑容,此刻,却消失了。
七公公满脸笑容,耐心重复:“少将军年少有为,深得陛下喜爱,特封扶光将军,官至从三品。另赐婚于五皇子卫不愚,封澈王妃,于三日后——”
“陛下!这赐婚不可呐!”
一旁的时风忽然大吼出声,打断了七公公的话。他仰起头,直视着珠帘后的兖帝,目眦欲裂,“我朝虽推行双男与对女,但我儿戎马十余载,为大兖立下赫赫战功,绝不应受困于高墙,更不应得此名声,求陛下开恩!”
时方昀呆在原地。
身为天生的将才,他十二岁起就能单独领兵作战,屡战屡胜,以一人一抢打下了“大兖第一人”的称号,更是短短十年就平息了兖国北境持续了百年的战乱,北陆七国对他无不谈之色变!
可今日得胜归来,兖帝竟要把他赐婚给那个傻皇子?
何其荒谬!
时方昀眼前有些眩晕,喉间溢出几声重咳,就连跪得笔直的身子也忍不住晃了晃。
他曾因重伤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好。今日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让他的心口一阵淤堵,险些岔过气去。稍稍缓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音:“还望陛下三思。”
“哼。”
一声轻哼从珠帘后传来,七公公一听,赶忙接话:“二位将军这是作甚?赐婚可是喜事,喜上加囍,二位将军该高兴才是。”
时风心中早就憋满了火气,闻言更是恨不得当场跳起来,将七公公那张堆笑的老脸锤肿。
还问作甚?他们身后就是文武百官!这旨一旦接下,那他时家、他的阿昀不就要彻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还望陛下收回成命!”时风语气坚决,声音洪亮如钟,余音许久才消,宫门前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时方昀跪伏在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带着探究的视线落在身上,耳中嗡鸣渐响,身上一层一层的冷汗直往外冒。
……且不论功绩,想他堂堂一介武将,战场之外就应肆意人生,怎能耗死在一个男人身上?挂了这么个头衔再去面对北境诸多将士,又如何能服众!
时方昀咳了几声,硬生生将喉间的腥甜咽下,咬牙道:“北厉虽已平,但其北的火洲一直以来都对大兖虎视眈眈。若陛下执意赐婚,恐让北境的军士对微臣不服,火洲一旦趁虚而入——”
“够了!”兖帝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打断了时方昀的话,语气间听不出一丝情绪。他慢悠悠地说:“两位爱卿常年在北境,为国征战,不畏牺牲,杀敌无数,朕都知道。尔等如今更是为我大兖消除了心头大患,为北境带来难得的安稳,百姓欢喜。此等赫赫之功定当留存青史。”
他顿了顿,语调陡然拔高了好几个度,“而你时家父子却也高傲到瞧不起朕了,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抗旨!”
此言一出,骤然降低的气压让宫门前的文武百官无不心生胆寒,瞬间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时方昀一惊,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石板上,鬓角的冷汗沿着鼻尖滴落,晕开一小片阴影。
他总算明白了,兖帝决定在他们班师回朝之日当众宣旨,就是为了不给他们转圜的余地。
接下,便沦为天下的笑柄。
拒绝,那就是公然抗旨的死罪!
时方昀手指收紧,心中逐渐升起一股悲戚。戎马多年,竟要他如此——
“爹爹——”
蓦地一声高喊,打断了时方昀的思绪,抬起眼,一个身影正扑倒在轿辇前,咧着嘴哭道:“爹,你不是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吗?为什么要冲阿昀哥哥发火?爹爹坏!呜呜呜……”
见到此人,七公公堆笑的老脸忽的浮现出一抹惊慌,忙上前两步,急道:“哎呦!我的五殿下,您怎么跑上来了!”
珠帘后的兖帝也坐直了些,“不愚,你不是答应过朕,只要来了就乖乖听话吗?退下,休要胡闹!”话里虽是责怪,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间的宠溺。
卫不愚拼命摇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爹爹欺负阿昀哥哥,就是、就是欺负不愚!”
他说着,忽然手脚并用的爬到时方昀前面,张开手臂,把时方昀牢牢挡在身后,决然地看着兖帝,说:“爹爹要是想解气,就、就罚不愚好了!不愚决不让爹爹欺负阿昀哥哥!”
卫不愚虽傻,但也知道兖帝方才是真生气了,也知道兖帝一旦生气,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被拖走后再无音讯。所以他决定了,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让他的阿昀哥哥被人拖走!
兖帝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道:“……朕不欺负你的阿昀哥哥,也不生气了,不愚你先下去。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让朕脸上过不去。”
“听话,再这么闹,小心让你阿昀哥哥厌了你!”
听到这句话,卫不愚浑身一抖,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后的时方昀,这才止住了哭声,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梗着脖子撇嘴道:“那、那爹爹答应不愚,以后再也不能和阿昀哥哥生气了!”
“好好好,朕答应不愚,退下吧。”
场面重新安静下来,时方昀若有所思地看着卫不愚退回人群,心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再看向兖帝时,眸中多了半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阴沉。
他时家是大兖开国之将臣,因惧怕功高盖主卷入纷争,所以从不接受封王拜相,也不曾参与朝堂之事,世代为将,为大兖驻守边疆,护一方百姓安宁。两百年的时间,他们付出的牺牲根本难以计数,以至于到他这一代时,人丁稀少到用一只手就能算的过来。
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兖帝竟还不愿意放过他们,甚至不顾边关的忧患,用这么一门赐婚折辱于他,妄想把他时家往绝路上逼!
真是可悲,可笑!
时方昀心口一阵剧痛,掩嘴咳了几声,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看了眼手心,那里已经沾染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视线往卫不愚离开的方向随意扫过,他便知道那个傻子此时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是期待,还是担忧?时方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时方昀啊。”兖帝不紧不慢地出声,语调也相较之前放缓了许多,“性子烈,才能在边关立得住脚,朕理解。但金京城毕竟与边关不同,爱卿今后可莫要再如此鲁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