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甚爱之,往往不称其姓字,呼之以「沈郎」。
更有些好事者,将他和二百年前「貌比潘安」的那位潘岳,放在一起并称,合为「潘沈」。
此刻,在西邸位置最好的一间厢房里,沈约正剪亮烛火,铺纸研墨,准备写新诗。
青年容色明艳,眉目清皎,萧然不沾凡尘。
那一抹摇曳的烛光,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好似明月逐波心,顾盼生辉,凝望含情,照彻了一片湖光静谧流淌,融尽了天地山川亘古如斯的寂寞底色。
“嘎吱。”
沈约刚写完这一首,就听见院中的推门声,不觉一怔:“是玄晖吗?”
谢脁比他小几岁,作为他在竟陵王府的邻居兼好友,进门向来是不打招呼的。
小少年宛若游魂一样飘进来,目光涣散,面上犹带点点泪痕,一来就默不作声地伸出手臂,将他紧紧一抱。
沈约反应很快,及时撤走了砚台,却还是被他打翻了笔,墨迹在纸上晕染了一大团。
他有些无奈,拍了拍挂在自己身上的小月亮,温声问,“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谢脁长睫垂落,小声说:“白日参加了太子的葬礼,心中很难过,于是就来看看你,我怕什么时候你也不见了……”
沈约心下怜惜,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朋友的生离死别,难免伤情,便拉着人在身边坐下,温声安抚。
“才不会呢,莫要乱想,我们一定都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安慰了许久,谢脁还是不见一点笑影,这让他有些无奈,决定写一首新诗哄一哄好友。
写什么题材呢?
当然是吟咏月亮了。
谢脁的「脁」,是月兆,朔日所见、月华初露的明月之征。
而他的小字「玄晖」,也是月亮,最皎洁无瑕的清辉月华。
所以,他就是明月,是一个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月光洒满了怀中的人。
要是李殷殷在此,高低得跟两人掰扯一下,谢脁这位小月亮,究竟是怎么成为后世最强诗人的白月光的。
李白在诗中写过很多次月亮,但他只有谢脁这一个白月光。
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
不仅一生追随谢脁的足迹抵达过许多地方,就连去世了,都葬在谢脁故宅旁边,守望终年。
沈约写完了诗,递给谢脁。
小月亮眨眨眼,看完诗,终于有点高兴起来:“唔,郎君的诗,历数过往百年所无,一定能文坛独步,青史流芳。”
沈约弯唇笑了笑,想起二人发明的永明体:“想来我们的名字定会在史书上并列。”
“真好”,谢脁也笑了,“是我沾你的光。”
他没忘记自己的来意,伸出手,要沈约和他勾指起誓,一边不住地念叨说:“沈郎,你可不能像太子一样消失掉,我们都要好好的,活到永明体大放光彩的那一天,绝不能食言。”
沈约且笑且叹,紧握住好友的指尖:“好,我答应你。”
谢脁得到他的保证,高兴了,秀丽眉眼弯成了月牙。
他的笑声也是清澈温软的,像江南三月轻叩帘陇的春雨,纤然飘落:“那说到做到哦,我天天都来监督你。”
少年人时常觉得一瞬就是永远,仿佛有一生那么长。
沈约又怎能想到。
日后谢脁会英年早逝,死时,在狱中给他留了一封染血的遗书:“嗟岁晏之鲜欢,曾阴默以凄恻,彼知己之为深,信怀之其何已……”
谢脁留在了《南齐书》,而沈约作为开国功臣入了《梁书》。
生前是挚友,寄江海于寸心,死后却分隔在两本史书中,千秋万古不相逢。
正在此时,院中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是王融的声音:“休文,我来弹琴给你听了!”
“那我先避一避。”
谢脁抹了一把脸,发现还带着点泪痕,觉得不宜见人,于是,果断爬上床塌,安详地往被子里一躺。
沈约:“……”
对此,他也只能说,你开心就好。
王融今天来,是因为在葬礼上听了很多的挽歌,作为音乐大师的职业病发作,想到了一首新曲子,要请沈约品鉴。
“好呀,元长请”,沈约欣然同意,为他收拾出一块空地。
“先找个地方放一下。”
他这里书太多,王融犹嫌施展不开,抱起一摞书,直接摆到了床上,险些给平躺在榻上的谢脁来了一通泰山压顶。
谢脁急忙往里面躲了躲。
王融拨弦弹奏,沈约安静倾听,不时拂手纠正一两个音符。
他精通音律,所以才能改革诗词韵律,成为后世格律诗、以及所有唐诗的始祖。
弹了小半柱香功夫,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萧衍拖着木头小板车,在庭院里横冲直撞,一路轰隆隆过来了。
“休文”,他扬声道,“上次你说想要的孤本珍籍,我已经找到了。”
“我去避一避”,王融和萧衍一贯合不来,根本不想同这家伙打交道,于是一转头,就瞄上了谢脁的床榻。
沈约赶忙阻止:“元长,等等!”
话音未落,王融已经动作麻利地将书挪开,一把掀开被子,和藏在里面的谢脁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视线。
王融:“……”
谢脁:“……”
这都叫什么事啊,他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先来后到,你到那边去。”
王融只好挪步。
他刚在窗帘后面把自己藏好,萧衍已经走了过来,手里的小板车装了满满几大筐书箧,足足数百本,堆叠在一处,蔚为壮观。
都这么晚了还来呀,沈约有些惊讶。
忙迎他进门,顺手拂去了对方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清冷夜露,温声道:“外面冷,阿练快坐。”
萧衍看着他,扬眉轻笑一声:“你上次说有意修三代史,我收集了一些前人的资料珍籍送来,或许能派上用场。”
沈约眼眸一亮,嘴上谦虚地说着“这如何使得,阿练收集这么多书很费心思吧,如此深情厚谊让我何以克当”,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先是给萧衍煮了一壶茶,而后,便着手拾掇起来,将这些书依次规整,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萧衍单手支颐,微笑看他忙活。
沈约动作轻缓,衣袂翩然,素白指尖拂过那些晕染着淡淡烛光的墨痕字迹,仿佛轻轻拨动了夜色的琴弦,细密的长睫微颤,震碎了一缕纤细的月光。
一天明月凉如水,漫过窗边梅影斑驳,静照在他眉边发上,将那张面容描摹得愈发清丽无双。
室内弥漫着茶烟,袅袅飘飘,就这么沐浴着月光相对而坐,确实会让人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萧衍经常来找沈约,就是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明净澄澈的气质,能让他这样干谒练达、满心经纶世务之人,心中为之一清,如遇空山新雪,世外净土。
所以,他和王融属性相似,都是积极入世者,相看两厌,二人却都和沈约关系很好。
他收回视线,打算找本书看看。
好些孤本直接给沈约送来了,他自己压根没看过呢。
沈约却将他安排得明明白白,递来一支笔、一张纸、一本书:“阿练,快帮我抄录一下这篇文,就三千字,今晚应该可以抄好。”
萧衍满头问号:???
就三千字?
现在三千字都可以用「就」来形容了?
“阿练帮帮忙”,沈约双手合十,清亮的眼瞳中盈满了笑意,“阁下书法流畅妍丽,为世冠冕,不亚二王,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每天晚上能看见这篇你手抄的文章,会有多么开心!”
萧衍:“……”
他感觉自己被好友套路了,但是又没有证据。
只能叹了口气,反手抽出一张空白纸:“行吧,我现在写。”
……
另一边,萧子良折腾半天,终于自以为避开了别人的耳目,爬上了山顶。
他在外面咚咚咚敲门:“休文,你在家吗?本王来找你了!”
沈约:“……”
他甚至来不及说出拒绝的话,萧子良就已经打完招呼,准备进来了。
萧衍觉得,竟陵王过来看见这么多书不好解释,就打算找个地方藏起来。
藏哪里呢?
他掀开被子,和谢脁打了个照面;转头拉开帘幕,又和王融面面相觑。
萧衍:“……”
一时间,他回头看沈约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沈约扶额,不明白好好一个夜晚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听我解释,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先记在账上”,萧衍看似冷静,实则走了有一会了,“回头再听你狡辩。”
“你还想要解释?”
王融大怒,从帘幕后边发出一道咆哮:“要不是你深夜过来打扰,我现在琴都弹完了,何至于只能躲在这个地方!”
“分明是元长你的问题”,谢脁撇撇嘴,不高兴地说,“我们本来在一起写诗吟咏月亮的,是你非要过来弹琴打断我们。”
“我看你们两个问题都很大”,萧衍冷哼一声,“听别人的墙角听得愉快吗?”
对面两人勃然大怒,眼瞅着就要吵起来。
沈约连忙温声抚慰道:“各位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正月白风清,值此良夜,为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当。”
萧衍点点头,强行按捺了火气:“好。”
他少习弓马,估摸了一下天花板的高度,沿着立柱三两下飞跃上去,不惊起一点尘埃。
刚在房梁上藏好,萧子良就带着朱祁钰进来了。
“休文,我来啦——”
在正式见面之前,他蕴酿过很多腹稿,但真正一见到这人,对上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眸,便什么都忘了。
萧子良想起他的结局,心中漾满了悲伤。
永明年间这么多人,除了梁武帝,就只有沈约活到了最后。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目送所有的朋友离去。
故友或病逝、或冤杀、或鸩死、或流亡……
终于一一相离长诀,奔赴茫无涯际的幽冥尽头,只有他被一个人抛在了生命的另一侧,从此天渊永隔。
他这一生,充满了无数痛彻心扉的别离。
一卷《沈侯集》,逾半都是悼亡诗。
沈约啊,是那个亲眼见证过繁花炽烈的盛景,又在一切灰飞烟灭后,当风试图握紧最后一缕余烬、挽留最后一缕余温的人。
梁朝天监年间,有一次开宫宴,一名女乐师是竟陵王府旧人,彼时已朱颜落尽,白发苍苍。
天子问:场中有谁是当年宴上旧相识?
女乐师说:只识沈尚书。
沈约闻言,伏座泪流,天子亦怆然,为之罢酒。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说来不过轻飘飘一句话。
可对于亲历者而言,又是怎样剜心刻骨的至深悲凉?
命运何其残忍呢,这个时代最惊才绝艳的人,最后却以最凄凉落寞的方式离世。
萧子良紧握住沈约的手,半晌没有说一个字。
沈约担忧地看着他:“殿下?”
萧子良定了定神,如同发誓一般,轻声许下了一个诺言。
“休文,你这一生会写很多很多美丽的诗篇,会名动天下,会描摹每一处山水星河,会受很多人景仰,也一定会——平安无事,中夜展眉。”
沈约有些惊讶,但还是轻笑着说:“谢谢殿下。”
萧子良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说自己如何如何进了万朝食肆,又说起,过些天要去大明景泰朝旅行。
“只有一个旅行的名额,你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仔细叮嘱道。
想了想,又特别强调了一番,“尤其是玄晖元长阿练,一定要对他们守口如瓶,不然他们会闹的。”
锦被底下的谢脁:“……”
房梁上面的萧衍:“……”
帘幕后边的王融:“……”
嘿,殿下你猜怎么着,我们已经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