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是舒服了些,韦小宝循着小路,向运庄走去。今已深秋,天气,日渐凉寒,泥土之上,堆起不少枯枝落叶,踩在上面,吱呀作响,他开始,为今后的日子,盘算起来。如今,这京城,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自己,为了神龙教的事,漂泊了半年,其中,又经历了不少生死之关,皇上,总算平安无事,现在,也已着手,开始了调查。当晚沐王府,和五虎断门刀这样闹法,宫里,定会更加防范,戒备,这样想来,自己,也算可以功成身退了,还是带上妻儿,远走他乡吧,只是,这接下来,究竟要去哪里?又如何,把这半年多的事,用谎言圆好?还要费些心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过上心中,那一直憧憬的闲云野鹤,恬静逍遥的日子。
可是现在,一向扯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却怎么,也无法定下神来,好好思考,尤其,是到了深夜,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之中,全都是自己,和那人的回忆,每每想起,泪水,就直往上冲,怎么都止不住。
在这山间,跋涉了一个多时辰,运庄,已在眼前,喜上心头之时,韦小宝,竟见一朵小小的莲花,镌刻在树干上。
“解决了这件事,我们,想请小郡主回来,主持大局,不知韦兄弟,意下如何?”
“诶,方怡呢?她没留下莲花暗号吗?”
他心中,猛然一冷,立即发足,向前奔开,却对附近的草木树石,格外留意。可是,他离运庄每近一步,心中寒意,便自多了一分,因为,除了莲花暗号,他竟然,又在大石基部,发现了当时,双儿在徐州,为他绘下的图案。
停立门前,韦小宝大喊数声,却无人回应。他飞身一跃,攀上墙头,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心中大骇,庄内虽然,已有了诸多,开始整饬,和翻修的痕迹,却萧索依旧,更不见半点生机。他翻过围墙,轻轻落下,紧绷着自己,全部的神经,谨慎地,在院内搜索起来。只不过,他每到一处,心中不安,就愈加难耐,不多时,他已将运庄上下,转了个遍,当真不见一人,庄三少奶奶为首的几十名寡妇,跟自己的妻儿,竟好似幽灵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沐王府,也不是神龙教,难道,真的是冤鬼索命?”想起车夫,刚对他说过的话,韦小宝,吓得两股酥软,抖若筛糠,不寒而栗之间,只觉自己,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快退了几步,靠着院墙,身体,慢慢滑倒在地,眼睛,都不敢睁开,一颗心,似要从胸膛之中,急急跳出,伴随着凌乱,而短促的呼吸声,脑海,竟是一片惨白。
就这样,呆呆,过了半个时辰,韦小宝,才渐渐缓过了神,他咽了咽口水,狐疑满腹,“三少奶奶她们,个个武功不弱,而荃姐姐,更在她们之上,又有‘含沙射影’在手,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她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韦小宝,突然大声说起话来,想象着,有双儿,在他身边,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壮起胆子,挪动脚步。他发着抖,站起身来,将院内,再行勘验了一番,整个运庄,由内到外,都如往常一样,死气沉沉,凄凉幽静,全然,不见一点儿打斗的痕迹。
“不可能!”他对自己,这样说道。
澄观师侄,桑结大哥,洪教主,归辛树,还有两位恩师,这些年,武林高手,他见了不少,他们武功之高,放眼整个江湖,都难逢敌手,可他们,能令这运庄上下数十口,就这样凭空蒸发吗?恐怕便是他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如此想来,心中恐惧,又骤然剧增,因为,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谁?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将庄内这么多人,一并掳走,甚至,置于死地。
“难道,真的是鬼?”韦小宝,打了个寒颤,牙关不住,发出击碰之声,他一刻不停地,和“双儿”说着话,推开自己妻儿,所住的屋门,环视四下,总觉屋内,相比上次回来之时,少了许多物件,只不过,这究竟少了什么,他却当真,答不上来,毕竟,自他跟双儿,将全家安置在这里,二人就此,踏上漂泊之路以来,他根本,就没回来过几次,仅有的两回,也是在确认了几位老婆,和三个孩子的平安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不过,这少了的许多东西,却着实,让他那颗,几欲骤停的心,感到了莫大安慰。从小到大,他听过的鬼怪之事,不胜枚举,却从不曾有闻,这厉鬼索命,会有连被害之人的身边之物,也一并,被索到阴间的道理。渐渐的,一个答案,在他的脑海之中,变得清晰起来,既然,不是冤魂厉鬼作祟,这世上,又绝无此等高人,能将运庄上下,在无声无息之间,杀得鸡犬不留,那庄家寡妇,和自己妻儿的消失,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什么人,“请”到了别的地方。
想到这里,心中之疑,却不减反增,他极力思考着,究竟是什么人?带走了他的妻儿,又究竟,将她们带到了哪里?
上次,离开运庄以后,他回了京城,在宫里,陪了皇上几天,也在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些神龙教的线索,向皇上主动请缨,正要开始调查之际,就撞上了沐王府,和五虎断门刀的人……
回忆奔涌,思潮起伏,他深深感到,自己的整颗心,都在滴血,不愿,再回想下去。
那晚之后,沐王府,那些早该,被挫骨扬灰的老贼,除了柳大洪,和他身边的两人,都死在了皇宫里,那天地会呢?
“当晚,徐大哥他们,被我留在宫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韦小宝,抿了抿嘴,当夜,他差点儿,被活活折磨致死,第二天醒来,才匆匆赶去了那夜,自己入宫之处,可那时,天地会众人,早已不在。
“韦香主,做好最坏的打算,今夜过后,京城,恐怕待不下去了,等你救了方姑娘回来,我们接上你的家眷,兵分几路,到南方会和,再共谋大事。”
他想起,那晚入宫之前,钱老本,对他说过的话,当即,又在运庄里,转了起来,果然,过得不久,就在屋内角落,发现了一枚暗号,与他记忆之中,当夜,钱老本递给他的图案,分毫不差,可他,将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却怎么,也无法将那张纸条找到。
韦小宝锤了下大腿,只觉自己,真是糊涂透顶,当晚,他还那样笃信,青木堂的兄弟,绝不会知道,自己妻儿所在,却从未去想,他们为何,会在京城现身?
“一定是方怡那个贱人!”
一股凛冽之气,瞬间,袭满周身,“如果方怡,在赶来京城的路上,泄露了行踪,那……”
思如走马,本已稍稍拨开的迷雾,竟又悠悠拢上,柳大洪他们,想找小郡主,回来主持大局,天地会兄弟,说过要接他妻儿,逃往南方,就连神龙教,也曾出现在附近。如果说危情之中,苏荃自表身份,将敌人暂时镇住,但也因此无奈,须深入虎穴,也并非不可能……但无论哪种猜测,似乎都解释不了,庄家众人的失踪。
神思渐远,他想起当年,自己跟十八哥,为救双儿,来到京城,在劫法场的时候,遇到了青木堂的兄弟,还有他一生,最仰慕的师父,如今算来,已有十年光景。
不管怎样,韦小宝,还是决定,先找到天地会的兄弟,因为如今,沐王府也好,神龙教也罢,他孤身一人,都无力周旋。更何况现在,他也对诸位兄弟的境遇,格外担心,不仅如是,他也想尽快,打听到十八哥的下落。因为他知道,皇上,一定不会放过十八哥,他不想因为方怡,连累了好兄弟,更怕自己,将绘有暗号的纸条,落在了皇宫里,让皇上,查出当晚的事,会转而,将对自己的怨恨,迁怒到天地会头上,再兴清剿之举,自己,要作壁上观,不闻不问,可真是不讲义气!
天色渐晚,寒风瑟瑟,几声乌啼,回荡在山间,潇潇雨声之中,运庄,显得格外阴森,与死寂。韦小宝,哪敢孤身一人,走这样的夜路?他闭紧屋门,将自己反锁其中,桌椅板凳,全都堆到了门口,生怕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会突然闯了起来。硬邦邦的木板,虽是垫了几层床褥,却还是硌得他,浑身难受,久久,无法入睡。
缩在被窝之中,韦小宝,苦着张脸,在嵩山,留下的一些伤,到现在还疼呢。他想起自己,昔日的风光,与最近几年,所经历的磨难,终情难自禁,落下泪来。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是不是年少时的得意,已耗尽了他,一生的好运?
他有才么?没有,他连字,都不识几个,他有德么?没有,他从来,都是贪财好色,耍尽滑头,为自己谋利。半梦半醒之间,他渐渐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是那个人,所赐予。
小玄子,是他最好的兄弟,在他面前,他可以撒娇耍赖,不拘礼数,可以插科打诨,口无遮拦,可以只是那个,溜进练功房,偷吃东西的小太监,不用防备,不必隐藏,而离开他,自己,却什么都不是。可如今,他却感到,小玄子,被人害死了,而凶手,人们叫他“皇帝”。
在他,那二十余年的生命里,陪在小玄子身边的岁月,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可是,他最伤心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