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讲个故事而已,有这么严重么?”康熙听他所言,倒有些不以为意,也甚是好奇,大感兴味,激将道:“你尽管说吧,朕倒要看看,是什么,能让朕龙颜大怒。”
“皇上可曾听过,‘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不曾听过,那,就讲这一段吧。”康熙见韦小宝,还似从前那般,油滑狡黠之中,透着几分机灵,活泼,心下甚是欢喜。
“得令!”韦小宝双拳一抱,两眼随即,似铜铃般炯炯放光,精神大振,神采腾扬,拿起御案上一件物什,轻轻一拍,张口道:“且说梁王把匝瓦刺尔密闻大明兵分两路而来,心甚惊恐。邀遣大司徒达里麻为元帅,率兵十万把住着曲靖,白石江的南岸,以拒朱军。大明军马离着白石江约有五十里地面,忽然一日,大雾从天而下,蔽塞四野,对面不辨形影。傅友德要待雾消进兵,沐英沉思了一会,曰:‘彼方谓我师底于深入,未必十分忧虑,趁其无备必可败之。况如此大雾,怡是皇天助我机会,正当秉雾进兵,蛮人一鼓可破矣。’傅友德道:‘极是极是!’便直抵江岸驻扎,与童兵对面安营。依山附水十分停当。怡好雾气开豁,空兵望见,报与达里麻知延道,惊得舌吐头摇,脚忙手乱,曰:‘大明兵分明从天而降,奈何,奈问!然事势睹已如比,也须迎敌郿杀。’便分兵列阵在南岸。友德传令兵卒登舟过江攻取,沐英曰:‘我看蛮兵俱用长枪,劲驽,排列江边,若我师度水,未必得利。元帅不如先令郭英元帅,王弼先锋各领精兵五千,从下流分岸潜渡,绕出蛮兵之后比及彼处,各把钢角吹动于山谷林木之间,高立旗识,以为疑手,再分兵呐喊摇旗,从后杀来,岸边蛮兵决然乱奔。我们中更把铁锐之土,并善于洞没者,长矛相向,中间再以防牌竹撂瞭护前边,我师方可安然疲江。若得上岸,就把矢石,锦炮一齐发作,复用铁骑捣彼中坚,不愁蛮兵不破。’友德大笑道:‘足下神算,真出万全!’因令郭,王二将依计领兵先行,陈桓,顾时各领兵三千接应,约定次日午时被此前进,再令沐英统率张龙,吴复,仇成,金期兴四将各赛大船,领兵先渡。傅友德自领大队随后,相他师行。时时的已毕,各将整备前往。翌日辰刻,达里麻在岸边望见明兵大部,要从舟而渡,将杀过江,因令沿岸一带精勇,俱备长蛐,劲弩,与那火铳,火炮间花儿列错着,拒着吾舟。真个是密攒绩,明兵插翅也飞不上岸。蛮兵怡要施放火器,忽听背后山林之中一声炮响,铜角齐鸣,不左多多少少人马,都排列在山上。正是疑心,又见两虑精勇,俱各摇旗呐喊,往后面杀将过来。达里麻欲待率兵转身迎敌,又见江舟奋迅而前。俄频之间,舟师俱上彼岸,便把火炮,火铳一齐沈放。那座兵背后受敌,前后相攻。明师声震林谷,水陆之师互为接应。蛮兵自相残杀,尸谁似岭,血溅成河。达里麻即欲逃脱,被郭英一□□死。曲靖一带地方尽行降服。友德下令,凡在投降者,各归本业安生,前罪并不究治。夷人老老动幼,个个顶礼拜谢,犹如时雨之至,喜其来悲其晚。友德因对沐英曰:‘我当率师三万去击乌撤,足下当领前兵竟走云南。’沐英得令,即领神枪,火炮,精锐一万兼程而往,不题。”
“梁王把匝刺瓦尔密闻达里麻兵败亡,茫然无措。早有刀斯郎,郎斯理二将上前叩头,启道:‘臣等向受厚恩,且敌人虽是凶勇,臣等当矢志图报。臣看殿前,现有虎贲之士五万,可用大象百只,尾上灌了焰硝,硝黄,头上身中都各带了利刃,驱到阵前,便把火点着,那猛兽浑身火痛难当,必然奔溃,纵是强兵,岂能对敌?后便以虎士相继而行,料来百战百胜。’军中设法得停停当当,只待大明兵到厮杀。本日恰好沐英统兵径薄城边。只见林级间红日西沉,林榔内震起清风。雉煤傍危峦,显得严城高爽;风铃应铁马,增添壮士凄凉。空蒙河汉照天两,灭灭明明,早催动城头鼓角;隐瞿云霞澈清碧,层层密密,偏惊闻塞上布声。
沐英看那城边,悄然无声,便吩咐前军,且莫惊动,只将部伍严整,待至明天,相机攻取。军中得令,各各驻扎。独坐帐中,忽见一阵清风,辕门上报说:‘铁冠张道人要进帐相见。’沐英倒展相迎,分宾而坐,开口叙了寒温,便说:‘今日攻取云南,师父必有指教。’那道人讲:‘我适与张三丰,宗泐及昙云长老四人将一华渡过西海,望见云南梁王将珍灭;但明日元帅出战,恐军士亦遭刀火之伤,特来相报。’沐英应声说:‘昙云法师,不是先年护我圣主,后来在皇觉寺中坐化的么?’道人说:‘此老正是。’沐王爷听有刀火之惨,便说道:‘既有此厄,万望神圣周旋!’道人口中不语,把手向袖中扯出一条如纸如钢的东西来,约有三五寸阔,递与沐王爷手中,说道:‘元帅可传令军中,连夜掘成土坑,长三百六十丈,深三丈六尺,阔四十九丈,上用竹章盖着浮士,以备蛮兵。若见畜类横行,便将此物从空丢去,必然获胜。’沐英道:‘谨领教诲。’即令军中连夜行事,不题。
却说梁王在城中,哨子将大明兵情,火速报知,梁王便令驱象出城迎敌。将及天明,只见郎斯理领虎贲二万,驱着猛象五十只,从南门杀出来;刀斯郎领虎贲二万驱猛象五十只,从东门杀出来。明兵擂动战鼓,正欲交兵,且见蛮兵将象尾烧着,那象满身火起,痛疼难当,飞也似冲将过来。沐英看见势头凶猛,把那一条如纸的物件,从空撤去,早见铁冠道人在云中把剑一挥,蛮兵和象俱陷入土坑之内,像缚住一般,不能转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韦小宝这一段书,早已滚瓜烂熟,说得甚是精彩,康熙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一场下来,万千烦恼,均抛至九霄云外,尤感心旷神怡,只觉身在其中,意犹未尽。见小宝嗓音,已沙哑非常,知他,已是口干舌燥,端起杯茶,示意他饮下。
“多谢皇上赐茶!”韦小宝也不客气,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两人目光相对,皆朗声笑了起来。
“从这故事里,足见黔国公沐英,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不愧为前明开国元勋,智勇双全,如此想来,沐王府,在江湖之中,能有如此威望,也不足为奇。”此语方出,康熙,却又转而叹道,“只不过,不知这段,流于民间的传奇,究竟有多少,是可歌可泣,可追可溯的过去?”
又过得良久,思量甚许,才又道:“只怕鲁鱼亥豕,不足为信。”
韦小宝听言,转头便走,康熙忙将他叫住,惊道:“哎,小桂子,你去哪里啊?”
韦小宝回身急道:“皇上不是说,亥时要吃卤鱼吗?现在酉时,恐怕,都已经来不及了。”
康熙一脸茫然,剑眉深锁,“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在亥时吃卤鱼了?”
韦小宝道:“皇上刚才,说卤鱼亥时,不足为信,难道不是在说,想在亥时吃卤鱼,不过,却也不敢确信,现在这时辰,准备卤鱼,还来不来得及吗?奴才这就去准备,希望,能赶得上吧。”
啼笑皆非,望着他的眼中,却洋溢着感动,他从龙案走下,拉起小宝的手,回至桌前,将鲁鱼亥豕一词,提笔写下,解释道:“小桂子,你看,这个字,是鲁,它的上半部分,是个鱼字,而这个字呢,是亥,是不是,和表示猪的豕字,有点儿相似?”
“嗯。”韦小宝看着这些天书,满腹不解地,点了点头。
“鲁鱼亥豕,这个成语,它的意思是说,书籍传抄刻印之中,难免,会有所疏漏,就好比,把鲁字,错写成了鱼字,又把亥字,写成了豕字,以致书中所言,在一次又一次,这样的讹误之中,距原文越来越远。传抄刻印,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呢?历经数代,如今,我们所能听到的故事,究竟有多少?已被夸大,讹传,实未可知。”
韦小宝,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语道:“原来皇上,是对沐王爷的故事,心存疑虑,奴才还以为……”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你这份心意,朕,就很满足了,今后,你要在朝为官,这书,有空,还是念念的好。不过,想不到,你这个天地会香主,对沐王府先人沐英,知道的,还真不少。”
韦小宝垂首接话道:“皇上明鉴,奴才,绝无半点,为沐王府开脱之意。”
康熙微笑道:“朕知道,要怪,就怪沐英的后人,不识好歹,除吴三桂倒也罢了,竟动了反清的心思,朕一定,要将这帮反贼,彻底剿灭。对了,小桂子,你已在宫中,留宿了几日,今天一早,朕收到消息,说你的鹿鼎公府,已经打扫完毕,那朕,就不再多留你了,天色已晚,早朝之后,你就一直在陪着朕,应该也很累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多谢皇上关心,奴才告退。”韦小宝行了礼,转身轻步离去。
不知怎地,秋风拂过,心间,却荡起一泓春流,望着小宝,远去的背影,回想起,这几日来的相处,看得出他,比之从前,确是收敛了很多。终于,是有点儿在朝为官的样子了,康熙轻扬嘴角,欣慰点了点头,随后,又再次翻开奏折,批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