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北上,车马辚辚,多日过去,无见任何异动,一切,平静得有些可怕,但韦小宝心中,却委实,是半刻,也不敢松懈,虽然,他曾伺机,向随行的侍卫请教,但都收效甚微,只好每日,都认真练练小玄子,教他的功夫。眼看着,他们,已入了真定府内,相信,快则三日,多则五日,便可抵达京城。
天际,褪下了最后,几抹残晖,一行人,照常投宿下来。
“小玄子,几年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太想我,太舍不得我了?”客房之中,韦小宝,坐在康熙身旁,痞里疲气地望着他,眼中,情谊绵绵,心下,却有如磐石壅塞。这些年,磕磕绊绊,兜兜转转,无论苦痛,还是幸福,早已深深,融进他的骨髓,再无法磨灭,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霜雨雪,生死离别,复念起,这几日的温存,他怎舍得离开?哪怕,就只是几天。
自他眼中,康熙,又怎会读不出,此盛意拳拳?只是,一看到,他那一脸坏样儿,想及从前,那一桩桩,一件件,如今,竟还有脸明知故问,嗔怨之火,顿时熊熊,“没有,朕,只不过,是为国事操劳罢了。”
“小玄子,你别骗我了,你心里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他这样说着,心口,却好像被人,正用一把钢锥,生生刺穿。
“哦?那你倒说说看,朕现在,在想什么?”康熙听来,甚不以为然,更很是不服,反问道。
韦小宝,动了动双眸,“你无非,是想赶我走,是不是?”
此话入耳,康熙才蓦然醒悟,就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经意间,自己,已掉进了这小无赖,给他设下的陷阱。他若答是,便是承认了那人,知他心中所想,可若答否,小宝这次离家,已有几月光景,这样下去,始终不妥,左右想来,自己横竖,都是输了,一时间,真是又气又恼。果然,这耍无赖的功夫,自己,是怎么也比不上眼前,这满身痞气的家伙。
康熙无奈,压下怒意,咬了咬后槽牙,平静地道:“别油嘴滑舌了,这几日,一切如常,我们先前的推测,应当无误,这探子,应该还在宫里。今天一早,朕收到消息,说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明晚,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韦小宝,讷讷不语,心中,苦闷已极。讲真,这般心境,他从未体会过,不似生死契阔那般凄苦,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怎么,你不愿意?”康熙见他如此,不知他,究竟在为何事伤怀?心下迷惘,淡淡问道。
“我……我真的,很舍不得。”韦小宝,不知是被什么鬼魅,给附了体,与数日前,他们刚刚,在嵩山重逢之时,还对回京百般忧虑,深感为难的他,判若云泥。
康熙素来知道,他这大罗神仙,也要甘拜下风的马屁功夫,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是愿意相信,分别三载,这次重聚以来,小宝,对他说过的话,还有他们,对彼此,许下的承诺,皆情真意切,一言九鼎。
“小玄子……我们,一起回京吧,好么?你别赶我走,天下间最好的地方,就是留在小玄子身边,我这样说,是千真万确的啊!”韦小宝,说得伤心,好像,自己这一去,今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初初听来,他口中所道,与平日里,那些不着边际的花言巧语,并无相异,可是,在那言语,神情之间,翻腾的赤诚,还有,那红到,几乎,要流出血泪的双眼,却令他怎么,也无法忽视。
“小桂子,你别这样,朕相信你!朕不是,要赶你走,朕也想你,留在朕身边,只是……”康熙柔声安慰着他,向他解释着自己,心中所想,“……你还答应过朕,我们君臣,相伴六十年呢,对不对?就算你想走啊,朕也不会轻易,放你走的,再说,我们,就只分开几天而已,怕什么嘛。”
无可奈何,韦小宝,呆呆点了点头,他知道,小玄子,说得一点儿不错,自己,也是该回去看看了,可突然,说到明晚分别,他的心中不舍,却又实实在在……“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想,在离开之前,和小玄子,一起出去走走,行么?”
康熙,碰了下他的肩膀,幸福的笑,隐隐,映在脸上,“说起来,这么多年,每一次中秋,你不是遇险失踪,就是在外,替朕办事,全都错过了,好,那明晚,朕就陪你走走。”
翌日黄昏,待天色渐暗,两人,携了几名身手最好的侍卫,离了落脚之处。走在街上,这里,与那笙歌鼎沸,车水马龙的京城,虽自无从并论,却也别具一番韵味。月色宜人,秋高气爽,街头巷尾,目之所及,张满了绚丽缤纷的彩灯,装点着,这小镇的黑夜。街道两旁,技艺娴熟的杂耍艺人,香气四溢的各色小吃,琳琅满目的民间玩意儿,无一,不令这位久居深宫的少年君主,目不转睛。
对于出身市井的韦小宝来说,这般景致,早已见惯,心中,并无多少惊喜,却也不忍,扫了小玄子的兴致,他耐心地,陪在他身旁,兴致勃勃地,向他解释着,每样玩意儿的名头,当如何赏玩,不时,也买下几样东西,揣在怀里。
“买它做什么?”康熙看小宝,似童心大起,好奇问道。
“买些好玩儿的东西给建宁,我出来这么久了都没回去,要不买点儿东西哄哄她,这疯婆子,准又得百般寻我晦气!”韦小宝,带着几分抱怨地解释道。
“建宁,她还好么?”
看得出,他们“兄妹”之间,亲情犹在,韦小宝,欣慰地笑了:“她?好着呢!每天生龙活虎的,就是常常,跟我吵着……”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吵着要见你。”
康熙点点头,说道:“嗯,下次吧,等你准备好,把她们,都接到京城来的时候。”
满心欢喜的两人,并肩向前步去,这街上,翩翩公子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却无一人脸上,不因这节日的欢愉,挂着暖暖的笑容。
相别于各级官吏笔下,口中,那些灿若披锦的奇文瑰句,这小镇之上,视野之中,衣着素朴的百姓,他们的眉眼,嘴角之间,所展露出的笑意,盎然,淳厚,可是半点,也做不了假。他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所求的,正是物阜民安,造福天下,“值得!”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小玄子,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可都是你的功劳啊。”韦小宝在他耳边,柔声说着,将几块儿桂花糕,递到他手中。
“你在其中,同样功不可没啊,好吃么?”康熙微笑着问。
“马马虎虎啦。”这小镇上做的桂花糕,似乎,是令韦小宝,略感失望,可神情,却很是满足。
“那你还吃这么多?慢点儿吃,别噎着,等回了宫啊,有你吃的。”康熙抬手,拂了下小宝,被桂花糕,撑得鼓鼓的两腮。
“两位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知是否愿意,让我为你们,画一张像?”几句低沉,夹生的汉语,自南面飘来,循声侧首,目之所见,竟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汤玛法……”康熙,想起了一个人,动了动手,示意附近众侍,不必惊异。
“敢问这位大叔,是哪里人士?何以,会云游到此呢?”康熙不紧不慢,轻声问着,探出了手,触了下那洋人,身旁的画板,此中所绘,正是这今夜,镇上的街景。
洋人,有些不好意思,苦笑几声,将境况所遇,坦荡相告。原来,他自小,便爱四处游历,览各地名胜,风土民情,只是途径到此,事出不巧,盘缠用尽,方才鬻画,换些银两。
“哇……这画得,也太像了吧!”韦小宝,咽下口中糕点,一时瞠目,连赞不绝。
“这应该,是西洋的技法。”他这样说着,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将小宝,搂在臂中,“那,就有劳大叔,为我们画一张吧。”
皓月皎皎,似广寒仙镜,将凡间此夜,烟火绝丽,映在清冷秋幕,如洗碧空,幻出玉龙曼舞,迤逦天涯……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信步在月色下,遥望夜空,低语沉吟,就在一天之前,他还对小宝,红着双眼,所吐露的浓浓不舍,甚为不解,想不到如今,他的心里……此时此际,他才终于明白,古人诗中,所谓“忆昔钱塘话别,十年社燕秋鸿”,是怎样的滋味?
“想不到,画张画儿要这么久,累死我了!”韦小宝揉着脖子和肩膀,抱怨着说,“小玄子,你干嘛,给他那么多钱啊?”
痴痴,望着手中的画,过得许久,康熙,才开口回道:“这么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能跟你一起,过中秋节啊,这画里,镇上街道,清逸古朴,万家灯火,溢彩斑斓,月华之下,三三两两,惬意谈笑的人群,还有,相与其中的你我,难道,不是无价之宝么?”
韦小宝若有所思,看出了,他心底的忧伤,“这画,虽然珍贵,可是,以后每个中秋,小桂子,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真的?”康熙转过头,稍惊之后,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