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
他爱他。
他爱贺青冥。
他爱他的师父,爱他的养父,他爱他如爱他的妻子或是丈夫,他年少的时候爱他,年轻的时候爱他,若是以后年老,也还是爱他。
他也恨他。
恨他狡猾,恨他冷酷,恨他来了却又要走,恨他让他爱却又让他的爱无处寄托。
他是他一世的爱,也是他一世的恨。他是他一生的爱侣,也是他一生的仇敌。
他要征服他的仇敌,拥抱他的爱侣。
柳无咎冲进雨夜里,他的剑鸣代替了他的嘶吼。
他已不知是痛楚还是痛快。
他却已冲出来一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