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夜。
常言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又言:春风骀荡满目新,何必久久伤怀抱?故此,潼城百姓向来白日里禁烟禁火拜扫祖坟,晚间则纵情享乐。
千家灯火在水中铺开一道璀璨星河,文人桥边狂歌痛饮,美人河上妙舞清歌,空气中弥散的脂香饭馨一扫白昼凄清,琉璃灯照彻尘埃。
裴钰和薛岭手牵着手从人堆里挤出来,又小心翼翼躲开好几个险些撞进他们怀里的小童,最终在一处高台前停住脚步。
有戏子献艺,一条十几米长的软绳悬空系于两边柱上,其走索上如履平地,同伴忽地猛掷一把剑,接住,便手脚并用持剑而舞。
难为这绳伎身姿旋转如龙蛇抖擞,底下兼有鼓笛相和,众人几阵惊呼后纷纷喝彩,铜钱相击哗哗啦啦清脆悦耳。
裴钰仰头看了半晌,一双泉水冲洗过的黑润眼眸此刻满载灯火,含笑偏过脸:“薛岭……”方才喝完一碗枇杷雪梨饮的唇瓣染了层蜜色,微微张了张。
话未出口薛岭便会意,从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抬手扔进那百戏人面前豁了口的青灰碗里。
不偏不倚,整好落在中央。
裴钰满足了,就要和薛岭换下个地方继续玩儿,“前头有人斗鸡,咱们也去猜一把谁赢。”哪知刚转头,鼻翼间就闻到股甜腻腻的枣香混着艾草清气。
被强行塞了口枣泥艾团,他先是一愣,下意识乖乖嚼了几口,才瞪大眼睛讪讪道:“……爹。”
“欸?这位小公子怎得混称起来,我可不敢当。”裴尚恒面上笑呵呵,然而言语中却止不住酸意怪声怪气了几句,裴钰黏上来扒拉他袖子,也只不着痕迹地拂开,偏过身去给薛岭见了个礼。
薛岭微微颔首,因着周围人多口杂,只将上京的缘由挑挑拣拣与他说了一遍。
趁裴尚恒垂首忖量,裴钰瞅准时机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就不撒手,问道:“爹你先前去哪儿玩了?我们到处寻不见你。”不止如此,还倒打一耙哼唧自己腿都走酸了。
“寻什么,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裴尚恒回过神,见甩不开这个扭股儿糖,只得气得跺了一回脚,竟将往日官场上的八面玲珑翩翩风度扔到了爪哇国。
“丢是丢不了,但日头落下去我一个人在驿馆害怕。”裴钰幼时每到黄昏就没来由地瘪嘴欲哭,因而也不算假话,委屈道:“而且我想爹啦。”
“少同我乖嘴蜜舌的!快着些,寻旁人陪你住去吧。”
不怪裴尚恒恼,他跟了一路,只听见他家这个小没良心的说什么到了京城就要搬去世子府邸玩儿。
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就罢了,偏生两个人有商有量,把到时候屋里陈设如何重新摆放都想好了。
想到入京后小儿子便要狠心抛父到别人家里去,搁谁能不动气!
裴尚恒这心里别扭起来,就是好几天。期间裴钰成日里跑到马车上与他撒娇蛮缠,终于在险些把一盏滚烫的龙井泼在几摞公文上时,顶着嘴角的糕点屑,被提溜到薛岭车前扔了进去。
脑内臆想出的疼痛没感觉到,裴钰摸了摸身下软绵绵的厚实锦褥,干脆顺势躺倒,仰头望向倚在黛色金钱蟒靠枕上闭目养神的小王爷。
长而翘的细密眼睫懒懒扇动,同薛岭道:“这几日下雨连马都骑不了,你整日里干嘛呢?竟也不觉得没趣儿。”
薛岭倏地睁开眼,朝对方身侧不远处轻轻扬了扬下巴。
“嗯?”裴钰不解,顺着他指的方向摸到西边黄花梨两屉炕桌上,拉开抽屉一瞧,才发现里头另有个小天地:《魂桥记》等鬼怪神异的话本子,都是新出的;九连环、八卦锁之类的奇巧小玩意儿;还有几包蜜饯,闲来无事用以解嘴巴寂寞。
他怎么没想起来准备这些?都怪这次走得太急了!
“你还说我吃多了甜牙要坏,原来搁这儿偷吃呢。”裴钰捏起一块蜜渍金桔送进嘴里嚼嚼嚼,见案上还摆着六博棋,细瞧过去竟是几日前和薛岭玩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