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弯下身子,将头靠在沙发背上,身体部分作出蜷缩的姿态。
极其缓慢且小声地靠近她,我抚摸她的后背,将额头与她靠在一块,循循善诱地问道:
“没关系的……你已经安全了……告诉我吧,从来到这里至今,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呢?”
她将整张脸埋在沙发靠背上,看不见我冰冷的眸子。
这样很好。
“小桃……小桃……我,我是个没用的废宅,只会看漫画,身体也不好,成绩也不好,也不擅长社交,每天只会依靠幻想漫画里面的情景来活下去。”
她的手抓住我家沙发上的布料,揪起来,紧紧揉成一团,似乎昭示了她纠结的心绪。
“后来,我被班里一个出名的不良少女持续霸凌,她经常打我,在厕所里面,或者放学路上的小胡同里,她要我给她钱,但是我真的不想给……她特别擅长打人,每次都挑不容易看出来的地方,还特别疼,我也试图求助过,但是大家都视而不见……而且她父母好像都是邪教的信仰者,我看她也是个邪教的预备役!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疼了,所以,所以……我逃走了,我休学了。”
说到这里,她骤然抬起头,神情激动地便要揽住我,我赶忙和她错开视线,继续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后背,趴在她身边耳语道:
“嗯,逃避不是你的错,你可以尽情地依赖我、信任我,在这里,我不会苛责你的一切。所以,告诉我,接下来呢,发生了什么呢?”
“然后,休学在家的时候,我遇见了漫画书里的沢田纲吉,他一开始和我一样废柴,但是后面却成长起来,拥有了那么一个温暖的家族,真好啊,我真的好羡慕他啊,每次想想他的事情,都可以带给我新的活下去的力量,他就好像是……”
少女的眼神闪闪发光,微微张开嘴,似乎是在为她心中唯一的光思考一个合适的措辞。
“……就好像是,天使一样!他就是神派来拯救我的吧……”
这样吗,沢田纲吉是带给她精神寄托的漫画人物啊,所以她才会这么执着于他,以至于要穿越世界。
“然后,我就遇到了丘比,它告诉我成为魔法少女的话,可以实现愿望,穿越异世界,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魔法少女们这么做了。”
丘比。
回忆起那个世界魔法少女们的悲剧,我心底一片冷漠。
“所以,我就许愿然后过来了!在这里的每一天,真的都太幸福了,遇到了小桃你这样的人,还每天可以看到阿纲!于是,丘比就和我提议,这么幸福的我,是不是该为了世界做一点贡献呢?它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人正在被不良霸凌着,已经拥有了魔法力量的我,可以去救他们,像阿纲成为我的光一样,也成为他们的光。”
原本呈现一个被动的趴伏状态的雨宫葡萄,突然反客为主地双手虚虚地掐住我的脖子,然后顺着皮肤而上,扭住我的脸,将我的脸强制性和她面对面。
“小桃。”
身后的烧水壶发出的咕噜声越发高亢。
“我是不是,变成很棒的人了呢?”
“是不是,像阿纲一样,变得勇敢起来了呢?”
她紫色的眼睛紧紧压迫着我的眼,那里面,过度亢奋的光华正在涌动着。
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我忙不迭后退半寸,胳膊下意识想做出挥开她的动作,却强行忍住了。
身后的热水壶传来刺耳的尖锐鸣气声,伴随着她此刻因为倾诉而攀升到激昂的情绪一同响起。
水烧开了。
“……水烧开了,我先去关一下。”
明明一开始是由我开启对话,最后却也是我落荒而逃了。
去关上烧水壶,我将泡面泡好,端到她面前。
“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我没有再提出与她魔法少女相关的问题,只是告诫她不要再使用魔法了,她答应了,但她也不知道是晕了一般还是醉了一般,一直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我去主动提出话题凿开那个小口子,她便不会主动与外界交流。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那个电波妹,电波系不正是这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无法与外界正常交流的人吗?
其实,想要知道的信息,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她犯下了杀人的大罪,尽管她是出自好心,但是那不也是该死的吗?
但是,但是。
闭上眼,我感受着她吃完泡面后,在我家沙发上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后,清而浅薄的呼吸声。
看着她这份鲜活的姿态,我知道我内心不想让她去死。
我保持着闭眼的姿态,放松身体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闪过无数事,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困意。
而且松不也是说了吗?希望我和魔法少女好好相处。
她是出于好心,而且她刚刚也已经答应我不会再使用魔法了。
可以活着的吧?她有活着的理由的吧?我不必亲手杀死她……再一次亲手杀死我的朋友的……对吧?
对吧?
睁开眼,望着客厅里指向午夜三点的指针,我近乎祈祷地双手合十,松懈我整张脸上所有的肌肉,使它们呈现出一种近乎无力的无抵抗姿态。
回想起自己曾经在一个人的安全屋里,自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神一样便轻率地对入侵我家的坏人降下审判。
那份天真的,对于自己拥有审判权力并使用它的赤忱,也只不过是拥有着超过常人力量的小屁孩,恃强凌弱的中二罢了。
当真正的“审判”的职责降临在我身上,我才意识到何为真正的重量,那肩负他人整个人生,整个生命的重量,就这么压迫在我肩膀上之时,我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人是3d的,立体的,复杂的,多层次的,多角度的,单一角度的罪,另一纬度的爱,所有的一切全部全部都迷蒙地混杂在一起,我要怎么去分离,剥落,抽丝剥茧,判断其性质呢?
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弱小……吗?
“松……”
“我的审判是正确的……对吧?”
“她是无罪的……对吧?”
仿佛是越缺乏什么,便越要强调什么一般。
心怀鬼胎,过分年幼却被施与了审判权的少女敲下了她的审判之锤。
宣判无罪。
然而,很快,她便会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感到仿佛是要将自己浑身的皮肉全部剥落,掀起,搅碎再重组,然后重新装回去一般的,痛彻心扉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