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没有感到愤怒。
可能是因为这种事情在她生命中出现了太多次。你看,她在孩童的时候被父母交给了国家,又被国家交给了红房子。当她最后一丝价值被榨干,她就被送给了九头蛇。安定的生活并不是她生命中的常态,不断的背叛才是。
所以当高举的屠刀由她的“母亲”和“丈夫”手中落下的时候,阿琳娜只感到了一阵短暂的挫败。然后就像是拼图滑到了应有的位置那样,她无比顺从地再一次接受了命运的残忍,同往常一样,她熟悉只有一个人的黑暗,她抛开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在黑暗里思索着出路。
她是一定要杀死红房子的,不仅仅是那个在天空高悬的巨物,和创造出她的组织。
她要让世界的暗面再也没有黑寡妇的身影,她要让他们从女孩们身上榨出的每一滴血都得到应有的回报,她要让这场屠杀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身影,以后每当有人试图重操旧业的时刻,只要想到这场谋杀,他们将夜不能寐。
她要做到这一切,不惜一切代价。
首先,是在黑暗中找到她自己。
阿琳娜对此并不陌生,她大概是这个星球上被洗脑次数最多的超级士兵。想到这儿她甚至隐隐有些自豪,等一切结束后,她可以把难以洗脑并擅长谋杀这点写进她的简历最上面。
她开始回忆,阿富汗猎犬皮毛的触感,她在莫斯科的童年,母亲的工作室传来新鲜木屑的味道。叶莲娜睡在她的身侧,半夜女孩翻身,将一只脚架上了她的大腿。她在神盾局醒来,娜塔莎坐在她的身旁,女人的手穿过她的头发,阿琳娜,阿琳娜,快醒醒。哥谭雨夜中,杰森·陶德冲她小声说,其实蝙蝠侠很讨厌喝蔬菜汁。
无数的记忆缠绕着她的大脑,这是她唯一能拥有的东西。
阿琳娜感到一阵酥麻从头皮传到脚趾尖,黑暗像是浓雾一样包裹着她,口鼻处有溺水感,像是有人用丝线牵住了她的关节。她在漆黑的海域中奋力挣扎,拼命朝海面游去,有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那声音一会听起来像是她真正母亲的嗓音,一会又听起来像是娜塔莎。
——回去,回去,她们说,阿琳娜,回头看看,我们在这里等你。
——阿琳娜,阿琳娜,可怜的女孩,你不用这么累,也不用这么辛苦,歇歇吧,把一切交给我们。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听不懂话?为什么你总是打扰别人的生活?你明明从红房子里走出来了!为什么要拖着所有人又回到那个地方?倘若有人在这场屠杀中丧了命!那都是你的错!
她没有回头。
“把她抬起来,”梅琳娜的声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终于浮出了海面,阿琳娜的意识冲破了黑暗,即使她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四肢,这也不妨碍她如释重负地呼吸属于她的空气。
脚步声,她咬紧了牙,因为在这儿没人比她更熟悉这声音的主人。
她被人搬上了躺椅,脸朝下放着,斯莱德·威尔逊的手拨开了她的头发,男人不太熟练地替她把头发盘起来,用一顶手术帽将她的金发包裹。她的后颈的皮肤就这么暴露在了寒冷的空气中,一串鸡皮疙瘩从皮肤上冒出来,有人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上面。
“没有麻醉?”男人问。
“她不需要,”梅琳娜说道,她打开了一套工具箱,“我也不需要。”
金属碰撞的声音,阿琳娜十分庆幸这场手术的姿势能让她放弃表情管理,因为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刀刃割开了她后颈的皮肤,两道呼吸声静静地围绕着她,疼痛在阿琳娜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所以她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右手还死死地握着沾染了梅琳娜血液的刀,那把刀几乎要和她的掌心长在了一块,像是她从婴儿时期就握住的一样。
他们要解除自己后颈的炸弹,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可为什么?阿琳娜思索着,当她被红房子种在她脑子里的催眠完全操控后,为什么要浪费在这儿撤离的时间来解除一个在梅琳娜看来她已经没机会引爆的炸弹?
要知道,娜塔莎和叶莲娜随时都会赶到。阿琳娜相信,她知道梅琳娜也会相信,这次饱含愤怒的复仇者绝不可能再被往日稀薄的亲情绊住脚,而冬日战士对丧钟谋杀的欲望也绝不是从今天才刚刚生出来。
坐在餐桌边喝浓汤的场景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阿琳娜选择不在脑海里追究梅琳娜和丧钟失误的缘由,毕竟她没法再承受更多的失败。
联手算计她的是这个世界上成功率最高的雇佣兵和训练她的长官,斯莱德·威尔逊被那场试验抛去了人性,而梅琳娜或许从未有过,过去的温情都是他们的伪装。所以阿琳娜只能顺应自然地抛掉自己多余的情感,她蛰伏着,如同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样,任由血液流淌,颈后的炸弹被一把轻巧的镊子样的器具夹出,梅琳娜大概用了什么红房子专有的技术让它没有立马爆炸。
炸弹脱离她体内的那刻,阿琳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它在她的体内太久了,久到已经和血肉骨骼长到了一块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剥离炸弹简直就像是活生生剜掉她的一块骨头!她痛得想放声惨叫,身体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该死。
她在内心恨着自己的懦弱,因为斯莱德·威尔逊似乎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抽搐,她本该像具尸体般老实,丧钟朝她走进,似乎想确认催眠依旧生效——
阿琳娜握紧了手中的刀,她缓慢地,小口小口呼吸,这是从儿童时期就学会的法子,那时候的她哪怕是擦伤也要放声大哭。血肉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梅琳娜没给她任何的药物,但血清让伤口处的肌肉蠕动,空了一块的皮肉已经在渐渐愈合。
计划变动,阿琳娜在内心冷漠地想,她现在最多能挥出一刀。
本来这刀应当割开梅琳娜的咽喉,让拥抱过她的女人死在血泊中。这是最优解,只有梅琳娜死去,留给娜塔莎的反应时间才是最久的。可斯莱德已经对她生出了怀疑,那么这刀就只能扎在男人完好的眼睛上,她要扎得准些,再重些,最好让刀刃穿透斯莱德·威尔逊的大脑,让死亡快速的,仁慈的降临在阿琳娜给自己选好的共犯上。
纠正她的错误。
丧钟离她只有一步,再近些,再近些,阿琳娜想,她没有控制抽搐,她将自己设成了陷阱。
“她会恨你。”斯莱德突然开口道。
什么意思?阿琳娜的刀刃迟疑了一秒,她当然会憎恨梅琳娜,她背叛了她!
“让你想起来了你的女儿?威尔逊?”梅琳娜问,她不理会斯莱德突然加重的呼吸声,另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大雪的气味中,梅琳娜割开了自己的皮肤——等等?她自己的皮肤!
梅琳娜竟然将从阿琳娜血肉中拿出的金属塞进了自己的血肉中,红房子的初代试验品没有阿琳娜这么优秀的恢复能力,可她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梅琳娜缝合伤口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她缝合的不是自己的皮肉。
她迅速做好这一切,然后重回阿琳娜的身边,阿琳娜听见女人啧了一声,接着,梅琳娜放下了阿琳娜的金发。她解开手术帽,松掉斯莱德挽起的乱糟糟的发髻,重新替阿琳娜梳好了头发。
“她会恨你,”女人轻松地说,带着不易察觉的自豪,“她不会看向死人,阿琳娜,她总是向前看——这是你想要的吗?”
丧钟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可能他也没有答案,或者斯莱德·威尔逊早已心知肚明——为什么他身边的人总是会憎恨他,厌恶他,用满腔的杀意指向他,却又不得不回到他身边。
他只是蹲下来,握住阿琳娜攥紧匕首的右手。因为身体无法控制的抽搐与严寒,匕首已经割破了她的裤子,在阿琳娜的大腿那儿留下她没有意识到的伤口,伤口淌着血,斯莱德耐心地一根根掰开她僵硬的手指。
“砰。”
匕首落在了地上。
*
斯莱德并不信任梅琳娜,梅琳娜同样也不信任他。
年长的黑寡妇直起身,她的动作有些慢了,这都是因为阿琳娜刚刚在女人腹部破开的口子。在这种天气下,伤口很快止血,可红房子的老旧机器显然没有超级战士的恢复速度,女人换下笨重的羽绒服,然后艰难地用绷带将自己紧紧地缠绕起来。
接着,她套上了一身同阿琳娜和娜塔莎非常相似的制服,弹性的面料紧紧包裹身体。说来奇怪,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梅琳娜和姐妹三人的长相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当她们穿上一样的制服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她们走路相似的步伐,也可能是梅琳娜和娜塔莎相仿的身形,又让人一打眼就认定了她们的关系。
大雪中,斯莱德将阿琳娜从卧椅上抱起来,捡起那把掉在地上的匕首,梅琳娜伸手接过。
阿琳娜睡得安详极了,就像过去每晚她睡在斯莱德身旁那样,眉头松开,嘴唇微张,身体无意识靠着热源,世界的纷扰与她无关。而她的颈后空空荡荡,血清修复了手术的伤口,她的头靠在斯莱德的肩膀上,像一只毛茸茸的鸟儿——从此以后,他想,那个过去徘徊在西伯利亚平原上的幽灵再也没有办法将阿琳娜带去过去的地狱了。
梅琳娜也在看阿琳娜,那张脸,老天,露出了让斯莱德不适的温情与慈祥。这种表情出现在女间谍面上的违和感,简直好比有天史蒂夫·罗杰斯举起了九头蛇的盾牌。
他同梅琳娜的眼神在阿琳娜上方的半空中交汇,然后默契地面无表情移开。并不是他们不想对此说些什么,而是对他们而言,一旦开口就很难忍住对彼此的刻薄话。
同样身为斯拉夫女人,阿琳娜代表了所有刻板印象中斯莱德喜欢的那种,美貌,危险,带着点旧时代的浪漫和足够带劲的粗鲁,梅琳娜则是剩下的那部分。斯莱德认为梅琳娜是个旧时代的淘汰品,是他生活中又一个不必言说的阻碍——想必对于梅琳娜,斯莱德也不可能像巴恩斯那样成为她晚餐桌上的一员,他的归宿大概是她的猪食盆。
尽管这样,当他们拥有相同的目的,所有的个人情绪也就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