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清除记忆的时候,斯莱德,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这么干——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忘记这一切,记忆是我仅有的东西了!他们剥夺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亲人和朋友,如果我连记忆都失去了,我是什么东西?”那双眼睛泛起泪光,“阿琳娜?还是一台机器?”
“阿琳娜,是你真实的名字吗?”
女人摇头:“我不知道。”
“你究竟多大了?”
“我不知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该和我说的?”
“我……”阿琳娜垂下眼睛,“斯莱德,我真希望同你不是在这时候碰面,我们值得一个更好的地方。”
“天啊,”斯莱德说,他锤了一下汽车,烫手,“上帝啊。”
他其实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没有别的情景更适合这句感慨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逃脱,”阿琳娜说,她叹气,“唉,我的确是个失败者,失败是我最擅长的事了,我隐约记得我逃脱过好几次,但每次都被重新抓回来。我也抗拒过几次任务,只是最后他们还是都死了——斯莱德,这次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一切都太荒唐了,斯莱德抬抬手指,他指向了自己。
“因为我?”
“因为你。”阿琳娜点头。
她抓住了斯莱德手,手心汗津津的,是夜晚燃烧的温度,“因为你本来该死在昨晚,斯莱德,我选择让你活了下来,我做出了选择。”
“只要你活得长长的,到胡子都发白的那一天,我就不再是个失败者,”阿琳娜凑近他,低声说,“我不是他们说的机器。”
对于斯莱德而言,选择就是在这一刻被做出。
这不是经过大脑的选择,这是斯莱德·威尔逊的心脏命令他的身体背叛了大脑,他的灵魂是头号叛徒,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就回握了女人的手。
这真是最坏最坏的情况,哪怕在斯莱德最悲观的噩梦里,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脚下的沙地仿佛都烧得滚烫,阿琳娜带着他在夜间奔跑,女人跑步的姿态像林间的小鹿那样轻盈,可她身后跟着的斯莱德呼吸却粗重如野兽。这是条看不见尽头的路,无数的汽车堆积在一起,它们的主人把它们抛弃在这儿,命运又将他们的主人抛弃在火海。
哪怕是地狱也没此刻的人间那样可怖,斯莱德刚开始还能分出心神来警惕四周,几个小时过去——或许没有几个小时?他实在分不清,天空如同黄昏一般,像是云也在燃烧,但斯莱德知道那不是,那只是因为太多点燃的建筑让人产生了错觉。
现在是几点?他们出发多久了?前进了多久?他们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吗?还有多远才能到达目的地?
太热太热了,身上的装备浸透了汗水后变得更沉,密不透风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防毒面具和他皮肤接触的地方已经烧灼般疼痛,他在短暂地休息时曾想把面具取下,然后立马听见了女人严厉地喝止。
“如果你想后半辈子靠呼吸机过活!你现在就可以摘掉!”
他沉重地喘着气,眼睛被汗水蛰得很痛,艰难地吞咽口水。
“你怎么办?”他问女人。
“我经历过更糟的,”阿琳娜回答,她冷酷无情,“起来,我们耽误太久了。”
于是他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周边的环境每一秒都是在他的神经上放置更多的筹码。
大地在摇晃,这或许是更多的炸弹被投下,也可能是他的腿软得像是五十岁的詹姆斯·邦德,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景色一点点褪色起来。周边揉成了一团滚烫的浓汤,远在天边的火焰烧灼在他的身上,在这一切虚幻的地狱中,唯一清晰的只有走在他前面的身影。
阿琳娜。
女人不退缩,不停留,不迟疑。
她拿着枪,背影始终挺拔得像是一颗松树,斯莱德仔细观察过,女人每次迈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训练才将她变成这样。她的步伐永远保持这匀速,神情永远保持着警惕。她冰湖似的眼睛是这片火海中唯一的水源,在这漫长得好比死亡的公路上,她是唯一不变的东西。
她离他越来越远,火焰抽走了他的力气,流沙在吸住他的脚,肌肉在颤抖——动起来!他在心中这么呐喊,可嗓子痛得没法出声,连最后一点求救的机会也丧失了。
死神的呼吸已经落到了他的脊梁,在这场玩笑似的战争中,他快要成为磨盘里的一粒沙——
有人撑住了他。
女声用俄语在他耳边喃喃些什么。
那些话语究竟是什么呢?记忆已经没法承载太多,他艰难地辨别这些非母语的词句,判断这个人的来意。
很快,他就不用思索了,女人将他背了起来,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还是有效减缓了她的行军速度。阿琳娜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他们肢体相交的地方,也多了一层粘腻的汗水。
这实在太丢脸了。
无论是一个青少年的自尊心,还是一个男人固有的不必要的多余雄性气概,都很难让斯莱德承认这个事实。
哪怕在意识不清的时刻,他也很想蹦起来命令自己的双腿立马恢复行走能力,当然,在这场战争中,斯莱德最快学到的东西就是人很难心想事成。
他把脸埋进女人的头发里,僵直身体,拒绝发出一点动静。
这点窘态直到很久才被过分迟钝的女人发现,这时候,这条原本看不见尽头的死亡公路竟然也到了终点。再也没有报废的汽车,极力望去,能看见生命的影子又重新出现在这片沙漠。
已经是清晨了,本该照耀沙漠的日出却仍被浓烟遮蔽,只不情不愿地从云层后透露出一点微光。
一点微光除了泛在了金黄的沙海上,还泛在了女人脖颈上的黑色项圈中。那个古怪的玩意发出了细小的一声,这一声让阿琳娜停住了脚步,松开双臂。
斯莱德猛然之下狼狈地躺在地上,他终于取下了防毒面具,带着满脸的勒痕和汗水,仰头望着这个闯进他生活的神秘女人。
神秘女人摘下头巾,很难形容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她有些想微笑,但是又忍不住泪水。
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拜拜,”阿琳娜说,她还是微笑了,后半句隐入唇语中,“再见,斯莱德。”
*
斯莱德·威尔逊睁开眼。
他不在沙漠中,而是在哥谭的地下。
爆炸声吵醒了他,有人拿走了他腰间最后的炸弹,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没入水中,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一半,新长出的嫩肉泡在污水中。
“你他妈在干什么?”他恍惚问道。
有人背着他在污水中艰难前行,女人身上的丝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阿琳娜努力喘了口气,“你醒了?你能下来吗?你真的很重。”
“……再给我五分钟,”斯莱德不情愿道,“我的腿骨还没愈合。”
“你真的老了。”
“闭嘴。”
“往好处想,你不像橡皮糖。”
“我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
“别担心,我可以欣赏男人的胡子和皱纹,我喜欢罗杰·摩尔,你知道的。”
斯莱德从女人背上挣脱下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腿骨二次碎裂的声音。
阿琳娜嗤笑了一声,她往前指去,破碎的墙壁后,那是哥谭地下错综复杂的排水系统。这儿和蝙蝠洞的地下联通,不知道女人的脑子是怎样能立马想到这点的,她总是在个别时刻尤其聪明。
月光从缝隙照进地下,微光照亮了女人狼狈又得意的神情。
“瞧,”阿琳娜洋洋得意,“我总是能把你带出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