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记忆力往往比他们自认为的要更差一些。
比如当人们提到斯莱德·威尔逊,丧钟,最伟大的雇佣兵和冷血杀手,他们脑海中往往会蹦出一个固定形象。
橙黑色的海盗制服,一只饱含冷漠的浅色眼睛,白发和皱纹,如铁塔一般的身形和岩石一样的肌肉,永远滴着血的长剑。
斯莱德·威尔逊似乎应当从出生起就是这副模样,他在吸奶嘴的时候就已经满头白发了,再夸张些,甚至有人编排过,他从出生时就没了一只眼睛,躺在自己的父母的尸体上吸吮着血液和乳汁。
想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人的成长经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当人们同丧钟对视,不会想起这个人曾和每一个平凡人一样度过懵懂无知的童年,曾和每一个青春期的男生一样,偷偷在床底藏过杂志。
哪怕要斯莱德自己来说,他也会认为那些记忆离他太过久远,他好像唯一能记清的过去,就是从他从实验室里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
情感和爱意从他身体里剥离,他张开眼,看见了一个更强壮,更无情,更聪明的崭新人类。
可他的确经历过他否认的一切。
三十三年前。
科威特。
斯莱德·威尔逊十九岁,这是他慌报年龄参军的第三个年头。
战争开始了!战争开始了!人们都这么说,欢欣鼓舞的,这是场正义之战!我们要去做什么来着?哦,我们要去行使一种伟大的权利,我们要去用炮火和枪械将土地淹没!不要担心,这完全是正义之举!死在我们枪口下的,只有罪不容诛的恶人!
于是斯莱德被从柔软的床铺上拉起来,他接过给他发的枪,对一切的未来都懵懂无知。他实在是一个很不热爱看国际新闻的人,不然他一定能理解他身边战友脸上的狂热是为了什么。
他们被塞进铁皮桶一样的战车,和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被运进飞机,被运进航母,他们在路上颠簸,穿越海洋和别人的领土,呕吐掉胃里的最后一点食物。斯莱德没有吐,他是个很擅长忍耐的人,这对亏了他早死的妈和一直崇尚暴力的爹。
总之,当这群摇摇晃晃的新兵再次踏上陌生而坚实的陆地时,他们惊呆了。
炮火从他们的头顶飞过,没人能形容那是多少的金钱堆砌而来的盛况,那是被导弹照亮的夜空,是被绿光映照的人脸。是按照公里来算的爆炸,是新闻上的欢呼和地面上敌人的哀嚎。
“立正,士兵。”有人对斯莱德说,他照做了,军队就是这副模样,放弃你的思考,放弃得越快,痛苦就越少。
他跟着部队走向沙漠。
越野车内部并不舒适,斯莱德抱着自己的枪闭目养神,他们的车碾过沙漠和炸断的公路,长长的,仿佛无尽头的死亡公路,堆满废弃的汽车和无人认领的尸体,有人悄声抱怨他们的任务目标,深入敌方内部去标记所有的重要建筑。
发电厂,军工厂,导弹的发射基地。
他们的任务就是把情报传递回去,然后那些被精心训练的导弹兵和飞行员会在世人的观赏下表演美军最高科技水平的战术轰炸。
“这不公平。”一些小小的流言没法平复。
“闭嘴吧,你知道培养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用多久吗?”
“肯定比你在床上都能坚持更久,亨利,你还记得上周我们在餐厅碰见的——”
“嘿!”
几声拳头碰到皮肉的声音,几声贱兮兮的嬉笑,斯莱德听见了战车外传来的脚步声,他大声咳嗽一声,声音一瞬间都过于寂静。等到他们的长官走到附近的时候,看见了一群军纪严明的士兵。
亚历山大·雷德福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年轻些,金发,高大得和斯莱德身形相似,为了掩饰自己的资历不足,他通常在整顿队伍方面比其他长官都要更严苛。斯莱德并不是很介意这点,一来,他足够优秀,很快就会被调离这支队伍。二来,一个愚蠢的二代往往意味着容易被蒙骗,这给了斯莱德更多的发挥空间。
“一分队!哦,威尔逊,你在这儿!”他愚蠢的长官顶着那颗金脑袋对他说,“和我走!前面有个工厂。”
一个平平无奇的工厂。
在沙漠的边缘,外面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周边有一些平民在做买卖。大多是一些围着头巾的女人,她们的丈夫基本都死在了这场战争中,头巾蒙得很严实,只能从她们露出眼角旁的皱纹里看出一点悲苦来,工厂内部的骚乱也影响到了这群女人,她们有一些缩在货物后惊恐地发抖。
这本该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太阳从沙漠边缘升起,驱散了深夜的严寒。这是个格外好的晴天,云彩没有受到昨晚人类导弹的影响,也并不在意又有多少具尸体葬身大漠,它依旧霞光万丈地挂在天边,照耀地面上的每一个人。
斯莱德皱起眉来,一切都乱套了,工厂上架起的机枪后没有人,大门敞开着,无数的人往外逃命一样冲,像是被狼吓坏了的羊群。他们的这支队伍仅仅十余人完全没法阻止这群溃散的羊群,他愚蠢的长官朝上面鸣枪,可他们的美军制服反而让这些人更害怕了。
人群如浪潮一样冲散了他们,前脚踩着后脚,不少人在狭小的工厂口被自己人践踏,斯莱德大吼:“停止开枪!停止!我们翻墙进去!避开人群!”
该死,场面已经彻底失控,就连斯莱德也只能随着人潮往外涌去,他身后有个女人被周边的人挤得差点跌倒。那是名个子意外高挑的女人,围着黑色的头巾,斯莱德扶了她一把,女人抬头和他对视——
头巾漏出了雪白的肌肤和冰湖一样的蓝眼睛。
蓝眼睛对他弯了弯,冰层破裂,里面流水潺潺。
人潮继续涌动,斯莱德忙着同队员会和,再回头,他就丢掉了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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