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斜照蒲州城堞,押解队伍踩着满地碎金踏入西门。城头戍卒的铜锣声随着暮色荡开,惊起檐角倦鸦。陈今浣脖颈新套的玄铁项圈随步伐轻颤,新生的右臂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道袍下摆的鹤纹——那暗绣的翎羽已被河水泡得发白,好似褪了色的往事。
“这蒲州城的酒酿圆子倒是一绝。”李不坠嗅着长街飘来的醪糟香,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当年追缉江洋大盗时尝过,甜得能齁掉牙。”
沿街酒旗在晚风中懒洋洋地翻卷,醪糟的甜香混着胡饼的焦香漫过玄铁项圈,惹得陈今浣喉结微动。他偏头“望”向香气最浓处,蒙着白翳的眼珠映出灯笼摇曳的虚影:“李大捕头既说酒酿圆子齁甜,不若买来让将军尝尝?”
“甜食易腐牙。”欧阳紧扯了扯手中的锁链,拉得锁链那头的少年差点摔倒。她的视线扫过街边支起的竹棚,棚下蒸笼腾起的热气里浮现几张惊惶的面孔——百姓们正对着羁押的要犯指指点点,孩童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只剩圆睁的眼映着玄铁寒芒。
众人来到一处酒肆门前,欧阳紧望着匾额上“醉仙居”三个褪金大字,忽然想起岭南平叛时,那个瘴毒入骨却仍要讨酒喝的校尉。“就在此处歇脚。”凌霄枪尖挑起半卷竹帘,“当家的,三间上房。”
跑堂的店吏提着铜壶迎上来,瞥见女将腰间的鱼符,铜壶嘴儿抖出个歪斜的弧:“有、有失远迎!军爷里边请……”
二楼雅间窗棂半开,暮色将雕花护栏的影子拉得细长。陈今浣倚着褪色的博古架,伸手抚过架上蒙尘的陶埙。埙身的裂痕里积着经年的香灰,轻轻一吹便腾起呛人的尘雾。他静静聆听着楼下的繁华与喧嚣,脸上的笑容终于褪去癫色,透出几分久违的少年气。
“过了蒲津渡,不远便是长安。”他突然开口,看不见的双眼望向窗外的街景,“师兄真要随我入京,是打算抛下长明观不管不顾了吗?”
泠秋将五行剑横置案几,剑身倒映着窗棂外渐沉的红日。他望着少年蒙翳的双眼,喉咙些发涩:“听闻诏狱之中,有专门的法子来对付像你这样的人……”
“师兄这是要教我怎么熬刑?”陈今浣摸索着提起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堪堪斟满杯沿,“凌迟车裂血鹰沉水……论说还是现代好,麻醉针松弛剂一打便在无意识中死去——我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都蹲在牢里,在这方面,可是比任何人都要专业。”
这番自暴自弃的话却刺激到了李不坠,刑罚与罪孽从那人口中说出,总让他不是滋味:“姓陈的,你就不能好好说句人话?”
“人话?”少年仰头饮尽杯中酒,低头藏匿眼中情,“敢问李兄,这蒲州城百姓见我第一面时喊的什么?你们平时又叫的我什么?食人仙、妖邪、孽障……人话是给人听的,我算么?”
泠秋的指节在案几上叩出轻响,惊散了浮在剑身的残阳:“入了长安,我会替你作证。”
“作证什么?”少年从博古架取下陶埙抵在唇边,吹出半声呜咽的调,“证明我吃了百人血还是救了百人命?”酒液顺着裂开的埙身渗进袖口,晕染出道深褐的痕。
李不坠提刀顿地,言语间针锋相对:“你非要这般阴阳怪气?”
“李大捕头可曾见过诏狱的剐刑?”陈今浣着将陶埙放回博古架,五指沾了层薄灰,“他们会将烧红的铁钉凿进醒穴,不准人疼昏过去,要叫罪犯清醒着受千刀万剐——可是,我这身子感觉不到疼痛啊……”
欧阳紧的银甲护腕映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起身推开雕花木窗。街市灯火次第亮起,糖画摊子的铜勺在铁板上浇出游龙的雏形,金黄的糖丝在暮色里拉出细长的光。“七年前岭南平叛,”她望着糖龙逐渐凝固的身躯,语气里消了些锐气,“有个校尉为保粮道,生啖了三十七具贼寇尸首。”
满室寂静中,糖画摊主敲碎龙须的声响格外清晰。
“后来呢?”李不坠不自觉地攥紧刀柄。
女将的披风扫过窗边陶盆,新栽的绿萝颤了颤:“庆功宴上,他把自己吊死在了仓房横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