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阁下竟堕落至此,真叫在下大开眼界。”
恍惚间,他感觉有谁将自己的脑袋从地上提起,他在脑海中搜索着这种轻飘飘的语调——是吴命轻。少年张了张嘴,想让他帮忙把头颅安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快死了。
“虽说还想多欣赏一下阁下的这副丑态,但阿霖说她看不得自己所爱的一草一木染上污血。那么,多有得罪!”
一股清凉的雾气扑面而来,从鼻尖钻入他的七窍,深入他的髓海,将濒临消亡的意识拉了回来。再度睁眼时,他只看见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以及侥幸存活的寥寥数人。他的右手握着块有些粗糙的柱体,或许是一截还带着衫子的手臂,但他不愿去确认。
陈今浣的手指微微痉挛,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喉头泛起腥甜。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松开手掌——那截残肢的断面还带着余温,碎骨茬刺入新生的皮肤,与内心的饥渴交织成灼烧般的痛楚。
吴命轻的白袍在血雾中纤尘不染,豗溃子凝成的银丝正将李不坠的四肢钉入岩壁。男人后颈的黑疣已被剜去,暗红浆液顺着山岩蜿蜒,润了一地青苔。
“阁下若恢复了清明,就莫要轻举妄动。”白衣道人用丝帕擦拭指尖血渍,袖中白雾缠住陈今浣脖颈,“你那具药骸失控时,可是连孕妇腹中的胎儿都剖出来啃食了。”
少年低头望向满地狼藉,某个蜷缩成团的妇人尸身刺入眼帘——她的肚皮被利爪豁开,尚未成型的婴胎连着脐带垂落膝间。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让他舌根发苦。
又一次,又一次……
不远处,一队御剑而来的修士穿过山间雾气,姗姗来迟。
他尚未组织好语言,五行剑阵已至跟前。冰霜裹挟离火撞向白衣道人,却在触及豗溃子凝成的屏障时轰然溃散。泠秋的剑尖抵住陈今浣心口,目光扫过满地妇孺尸骸:“这就是你说的‘救人’?”
“掌门何须动怒?”吴命轻灰白的眸子扫过满地残骸,双指轻捻从妇人尸身拾起的碎玉簪,“这本就是佹怪的宿命——食人饮血,直至被更强大的秽物吞噬。”
东侧阵眼的血腥气裹挟着山风灌入鼻腔,剑锋在那泛着病态的青灰之上留下一线绯红,却迟迟未再进半分:“我明白药骸失控非你所愿……可这具身子既认你为主,为何连分毫理智都守不住?”
沉默间唯有风声呼号,残酷的现实如雷光刺破阴云,带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
“守不住…守不住,守不住……守不住、解不开、逃不脱、留不下、死不掉……没办法!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啊!”这次,他不再疯癫嬉笑,那双深黑的眼睛早已泪水盈眶,“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物爱着人,不仅是神,就连人自己都一样啊!”
看着痛哭流涕的少年,他无比错愕,手中的剑却并未垂落。
“杀不了我的……我告诉你该怎么做——用铅把我封起来,沉入马里亚纳海沟,或者把我发射出地球,当个太空垃圾……”他依旧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以往的轻佻,“这样……我就能从长生中‘逃走’了。”
自我欺骗。逃不掉的。
不远处传来幸存者压抑的抽泣声,与他的恸哭协奏交响。
如此汹涌澎湃的情绪,好久没有过了。
此起彼伏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寒鸦,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泠秋的剑尖仍抵在少年心口,剑身倒映出对方涕泪横流的面容。这个总是成竹在胸的家伙,此刻竟像被暴雨打湿的雏鸟般瑟缩。
而后,所有的悲伤断崖式消失。被钉在石壁上的李不坠突然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