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的身子骨偏生遇见了最混乱的年月,他只能学着师尊的模样,硬撑着,一点一点撑起春坤派的每一项事宜,最初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暗地里的势力涌动,明面上的打压排挤,都逼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只是一介凡人。
再如何不世之才,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他亲眼看着师尊倒下,看着春坤派江河日下,看着师弟师妹重病不起。
只一件或许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何况桩桩件件接踵而至?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筋脉已毁,遍体鳞伤。
他连剑都碎了。
他只好亲手折断了自己的自尊。
——亲手折断。
大概没有人知道,草包掌门的名声原是从他自己这里传出的。
长街打马的潇洒背影,少年明媚舒朗的笑声,白衣舞剑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皆逐渐模糊在风中,最后终是彻底埋葬在了那段太平的年岁里。
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血肉残躯,跌跌撞撞的,在沟壑遍地、看不到一点光亮的黑暗巷子里疾走奔跑,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成为他哪怕只是临时的避风港。
那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就这样轻易地折进了尘埃中。
他其实没有多坚强的,至少,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坚强。
折骨的龙也是龙,他没法把自己当做一条泥鳅。
许许多多的事情,他也只是勉强熬过去,他周旋于各个门派的刁难间,将倾颓的春坤派重新扶起,将战后的人间重新整顿来过,偶尔还要被自己救过的人反咬一口,咬得鲜血淋漓。
枷锁太重了。
责任太重了。
焦虑不安,筋疲力尽,万念俱灰。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这沉重的锁链之下。
有不计其数个瞬间,他希望心脏能够停下来,再也不动。
甚至,他会偶尔心怀恶念地希望能够发生一场意外,一场毁掉一切的意外,让所有的事情都在其中消匿。
太累了。
责任、大义,他都不想要了。
可他喜欢这个人间。
真的太累了,他想休息。
可不能够。
他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朋友,放不下门派,放不下天下黎民。
他什么都放不下。
他像是一个在死胡同里打转的懦夫,无能又可笑。
折断的骨,如何撑得起人间千秋万代?
可到底放不下。
放不下。
山河万顷,人间烟火。
便是碾碎做齑粉,也要挣命一试。
于是他一个人向前走着,向前走,一直不停。
可是不知自何时起,渐渐地,他似乎将一切鲜活的情绪都藏匿了起来。
他的焦虑不安不再会被人发现,筋疲力尽也不会有人替他承担一点,万念俱灰了也不会有人来关心安慰。
他甚至连崩溃都选择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连流泪都不敢,他怕眼下留下红肿被人察觉。
没有人知道,在很冷很冷的夜晚,他筋脉旧伤发作,刺痛入骨,他蜷缩在风不渡冰冷的床上,是怎样度过的。
谁都看不到他的苦痛。
他好像天生就该坐上这个位置,天生就该背着这个担子,没人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十八岁少年,所有人记得的都是那个少年老成的春坤派掌门。
少年被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他又想放手了。
什么折断了脊骨的龙?他分明就是个在烂泥里打滚的泥鳅。
曾有幸迈入仙家,就真以为能得道飞升了吗?
痴心妄想。
可每天清晨醒来,他看到春坤派依旧,人间被毁的房屋已重新建起,妖物已不再横行,这个尘世虽然残破,但人人仍有家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