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渡。
今朝不在,屋中只有迟熙一人。
此刻,盖在迟熙身上的薄被已然滑落,他眉间皱起极深,眼睛紧闭,浑身是冷汗,他枕在小臂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衣袖,指甲隔着布料几乎浸进肉里。
“师尊……”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很轻地翕动。
他又一次陷入梦魇,再睁眼时,他站在一片银蓝色的雾里。
“师尊!!!”
这一声破碎的喊叫和他心底的某个场景重合,他猛然转头。
师尊?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他踏入过千百回的大殿,他的心脏重重坠了下去。
记忆如潮水,不断翻滚着将他的灵魂禁锢其中,而后潮水又在累累伤痛中平息,化作一滩不动的死水。
……师尊?
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梦游似的走着,直到踩到衣角趔趄了一下,然后,他发了疯似的向大殿跑去。
他来不及再去想那银蓝色的雾是什么了,只是拼命地奔向大殿。
他向前跑着,却半天也调整不好步子,跑得又慢又难看。
大殿好远啊,明明看起来只有几步路,可他跑了好久都没有到。
风在呼啸,刮得他脸颊火烧似的疼。
师尊!
他被门槛绊倒,跌进大殿。他摔伤了胳膊,可他感受不到疼痛,他只看到谢戎躺在地上,玉冠被扔在一旁,如画的眉眼被发丝遮挡了大半,其他的看不清了……
耳畔嗡鸣,天旋地转,一切声音都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离他很遥远。
他眼眸通红,双腿颤着走到谢戎身边,他跪下来,两指慢慢地探向谢戎的鼻息。
——死寂。
假的,他想。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一点也不可能。
错的,他想。
他的师尊那样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呢?
空的。
他的心空了。
他端端正正地跪着,手也不抖了,安静地放在谢戎鼻下,耐心地等着。
他等啊等,等啊等,香炉中的香熄了,谢戎的手凉了,他还是在那里跪着。
空旷冰冷的大殿里,他将自己跪成了一尊泥塑,一块顽石。
可为什么顽石也会心痛?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息片刻,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和外界隔开,他头脑昏沉,耳边余音回响,如同寺庙的钟声。他在一声一声的悲悯里却找不到出路。
恍惚间好像有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手的主人说:“进步很大,剑锋比之前更有力了,动作也比上一次我看的时候流畅了。”
他伸手去抓那人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那人的声音又在大殿中的高台上响起,他声音还是那般温和:“你们是家人,要互相信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能有个照应。”
我知道,迟熙走向高台——哪怕高台上空无一人。
我都知道,我也都做到了。
所以师尊,你能不能回来。
师尊,我害怕……
“师尊。”
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大殿的下面,原来他还跪在那里,眼前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人。
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了。
他身边,夙泱和云栈红着眼睛,将哭晕在大殿中的黎忱抬回花千树,秦瑜坐在殿外,一身是血,望着挂上天际的月亮,脸颊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又很快被新的泪水取代。
今晚的月亮没有圆。
“师兄,”回来的夙泱跪到迟熙身边说,“让师尊走吧。”
迟熙恍若未闻。
“师兄,”夙泱道,“师尊已经走了。”
迟熙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师尊?”他努力聚焦起眼神,嘴唇干裂出血,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他说,“地上脏,还凉,别躺了。”
谢戎当然不会理他。
“师尊,你发冠掉了,要不要我帮你捡起来束上?”
“……”
“师尊……”
“师兄!”夙泱像在叫醒他,也像在叫醒自己。
他强硬地将迟熙搀起,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他用力抓住迟熙的肩膀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春坤派的掌门,师尊走了,春坤派,你得撑起来。”
迟熙压下一口腥甜,他笑了一下,竟是和谢戎曾经那般温润如玉,他说:“我知道的,师弟。”
银蓝色的雾散尽了,他走到谢戎掉落的玉冠旁,拾起来,重新为谢戎束好发,然后直起身,极夜般的瞳仁像是大雪后的荒原,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冷风从大殿未关的门吹进来,寒意入骨。
“入殓吧。”他说。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歇斯底里。
他飞速地成长起来,在没有师尊庇护的大殿里。
他跪下时还是一只小小的鸟雀,再起身而立时,却已成了那棵为所有鸟雀遮风挡雨的参天树木。
——
迟熙一身单薄地躺在榻上,咬着苍白的嘴唇,紧闭的双眼上睫毛瑟瑟抖动,他蜷起身,然后被人盖上了一床暖和的被子。
今朝刚把派内杂役人员的名单理好,回到风不渡就见到迟熙在梦魇中,他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气不敢碰迟熙,便只给他盖了被子。
今朝等到自己身上有了屋子里的暖气,又俯身给迟熙换了衣服掖好被子,他拿毛巾帮迟熙擦了额头,将他汗湿粘在脸上的发丝移开。
今朝忙忙活活地在屋中打转,却除了一遍一遍地换水,根本不知道还能为迟熙做什么。
换水回来时他看见迟熙嘴唇开合好像在说什么,便放下水盆跪在床边侧耳去听。
“师尊,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迟熙话音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却一直是这一句话。
今朝轻声唤他:“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