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涟沦圈圈,老鱼吹浪。码头一侧,一排排大小船舶鳞次栉比,船尾升起袅袅炊烟,莫约都住着人家,烟雾与渐渐褪去的暮霭重合。
璩纶领着水笙前去码头与钱叙汇合。
钱叙面色不虞,手撑在木桩上远眺,起风了,浪花一波推着一波击打着船身,一浪更比一浪强,船随着波浪起伏摇晃。
余光见璩纶过来,钱叙转头冲她摇头,“闽海一带匪患猖獗,没人敢单独出海。”
当地渔民即便出海大多也只在近海附近捕鱼,通常结伴而行,饶是如此都挡不住海盗觊觎,常有死伤,更何况是单独出海,遑论从杭州到广州那么远的行程。
水笙性急,“加钱也不行?”钱叙瞥了他一眼,抿唇没吭声。水笙摩拳擦掌,“实在不行就绑条船,到了海上她不走也得走。”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磨蹭,早知道就从帮里调只船来了。”水笙嘟囔,璩纶瞪了他一眼,水笙撇嘴扭过头去。
钱叙与璩纶对视,“他倒肯走,只是……”璩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一只小型木帆渔船已经冉冉升起风帆,那船帆由各色驳杂的旧布拼接而成,船舷打磨得光滑平整甚至泛着油光,两侧拱形的船屋上加盖着竹篾和稻草,捆扎得严实紧密,顶上还盖着油毡、漆布防水,看得出船家极为爱惜。
话音未落,船尾乌蓬里钻出一个四十出头身形削瘦的男人,他吆喝了一声,言语里透着些许不耐烦,“喂,起风了,你们还走不走?”
桅杆一侧升好风帆的青年男子也偷偷往岸上瞅了一眼,被男人瞪了一眼后迅速转身折返回船尾乌蓬里,竹帘推开一角,露出个七八岁的女童。
璩纶一看情形便明了钱叙的顾虑,“时间紧迫,顾不得许多,赶路要紧。”钱叙这才点头,“走!”
水笙扭了扭璩纶的胳膊,“你看,带我来多好,有我在还能帮你跟船家周旋。”
璩纶捉着水笙手腕,侧耳低声嘱咐,“出门在外你我便以夫妻相称。路上情况不明,你性情直率,切记莫要轻信于人,时刻留个心眼儿。”
“啰嗦!在你眼里我什么事都做不好,哼。”水笙心里生起一撮小火苗,火越大气焰愈盛,他愤愤不平,“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别人问起,我就都推给你,这总行了吧。”
璩纶一把扯住他,认真道:“这一路危险重重,时刻警醒是好事儿。别闹脾气,我没有不相信你。”水笙哼了一声,顺势牵住她的手,扭过头去再没说话。
那头船家取了木板搭在船舷上方便她们上船。男人卷起竹帘,靠近船头一侧的狭长船屋豁然展露于众人前,里侧比外间略低二十公分,舱内座椅上铺着编织精良的草垫,人坐着高度刚刚好,“里面坐吧。”
三人刚坐定,那船家便发话,“这一趟路可远,走一趟少说得八九天,咱们说好了,五十两银子只是船费。咱们漂在海上没吃食可不行,你们得先付我点儿银子,我去换些炊饼馍馍当口粮,不然不吃饱没力气划船。”
钱叙不计较船家那些小心思,从腰间取了粒银髁子扔给他,“赶紧的,别耽误我们功夫!”
接了银子的艄公明显高兴起来,眼角都泛着喜庆,脸上的褶皱都淡了不少,“得嘞,你们先坐着,我让丫头烧点水来。”他放下卷帘,转身出了船舱。
钱叙和璩纶一左一右靠着船舷假寐,水笙挨着璩纶坐下,四处打量着。
透过竹帘,他看见船家父子背着竹筐匆匆上岸,不多久,船尾那头乌蓬里钻出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女娃,女童一声不吭进了船舱,放下茶水就要走。
“诶,别走哇。”水笙叫住她,“你多大啦?”
托盘上三只陶碗布满裂痕,水笙倒了一碗水递到女童面前,“喝吗?”
女童摇头,紧抿着嘴也不说话。水笙看她怯生生的模样闪过一丝怜惜,他从包袱里取了一个肉包,“吃吧。”
女童盯着肉包吞咽口水,很快又移开眼,摇头拒绝。水笙还要再劝,那女童忙跑开了。
水笙闷头咬了一大口肉包,想当初他也是这般大的模样被大姐收留庇护,磕磕绊绊至今,竟恍如隔世一般。
水笙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船家父子俩已经满载而归,背篓沉甸甸压得人直不起腰。
乌蓬竹帘后又挂了一面洗得泛白的布遮挡住视线,大儿子和小闺女忙着将食物存进底舱,艄公放下竹筐便出了舱,解下绳索准备启航。
一日航行下来,艄公与同为男子的水笙倒是能聊到一块儿去,“…我刚嫁过来那会儿也常跟当家的出海,吃住都在船上,那时候倒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唉,就是后来海盗多了,被抢被杀的人也多了,慢慢地大家就都不敢单独出海,更不敢跑太远,生怕遭了殃。”
“…三年前婆母跟当家的出海着了海盗的道儿,被砍了几刀,死里逃生回来没治住,不多久就去了,我父子三人没能耐,没守住房子,只能窝在船上捕鱼为生,要不是后头我发了狠,恐怕连这艘船也守不住……瞎,不提这些,都过去了。”
风吹得船帆铮铮作响,艄公收起浆,任由船儿顺流而下,“只要把两孩子拉扯长大,我就心满意足啦。”
民生多艰,为了生计,为了子女,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接这单生意。
水笙心中动容,这世上男子生存何其艰辛,而他却如此勇敢坚毅,独自带着一双儿女在危险重重的海上谋生,一呆便是三年……“你真厉害。”
水笙豪气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我保证这一趟你们安全无虞。”
艄公无声一笑,专心掌舵再没接话。
海上日头正盛,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小船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漂浮,很快消失在水天之间。
……
* 闽海·澎湖岛海域
天色昏黄,钱叙一行已在闽海漂泊五昼夜,艄公父子二人昼夜交替片刻不息,渔船顺流而下漂往澎湖。
艄公将船泊在近礁处,“船上的水和食物都空了,咱们得去岛上补点儿,这一路舟车劳顿,今夜姑且就在这儿歇歇脚罢。”
水笙点头表示认可,他倚着璩纶打了个哈欠,“那赶紧的,收拾完咱们还得赶路呢。”
钱序没说话,靠着船舷闭眼假寐。艄公弓着身出了船坞,轻轻锤了锤腰,“得,看你们也都累了,你们在这儿守着船,我跟大郎去岛上换些吃食,咱们歇半夜,明儿天一亮就出发。”
水笙伸了个懒腰,边打哈欠边道:“我跟你们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艄公捶腰的手略顿了顿,他不耐烦起来,“岛上的规矩,不见生人,你贸然露面,万一被发现了,咱们会有麻烦的。”
“哼,谁要敢欺负你们,我一拳就能把她打趴下!”水笙攥起拳,“别怕,有我罩着你们,谅她们没那个胆儿!”
艄公盯着水笙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片儿我们熟门熟路,带上你反倒不方便,你们就安心守在这儿,我们很快就回来。”他给一双儿女使了个眼色,青年挑起扁担率先下了船,女童紧随其后。
“让她留这儿吧,她一个小女娃能搬动什么?”水笙快脚出了舱,两三步挡在女童面前,提起一只背篓往背上一甩,“行了,赶紧走,咱们快去快回,我们还赶时间呢。”
艄公抿唇,沉思片刻便果断应下。他静静地扫了一眼女童,转头看向瘫在船舷的二人,“劳烦你们暂且看顾小女一二,我们速去速回。”
钱叙抬起眼皮,“算了,索性都去吧,海风吹得人头疼,暂且在岛上休息一夜,明早出发不迟,急也不急着一会儿。”
艄公一愣,钱叙和璩纶二人已经下了船,他点了点头,“那走吧。”
几人麻利地下船上岛,不多久便隐匿于群礁之中。
晚风夹着惺忪的咸气,湿冷冷地拂面而过,水笙抖擞着裹紧了衣襟。沙砾碎石伴随着脚步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光暗淡下来,夜越发深了,依稀看到前方几点模糊朦胧的星光,四周静得骇人。
冷风拂面而过,携走暖意,水笙贴着璩纶挨近了些,“陶大哥,都这么晚了,岛上的人家估计都歇下了吧,咱们去哪儿换吃的呀?”
“别说话,跟着我走就是了。”艄公压低了声音,“这岛上有个土大王,这一片儿都归她管,她手底下有几百号弟兄,个个凶神恶煞,厉害得紧。按规矩凡是过道的都得去拜山头,不过我跟一个老哥混得熟,咱们悄摸去换口粮食就走,尽量别惊动到他们。”
水笙了然地点头,“行,那咱们小心点儿。”蓦地,他扭头望向来时路,那儿早是黑漆漆一片,海风吹动枯草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水笙神经紧绷起来,他周身哆嗦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与璩纶窃窃私语:“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艄公难得着急起来,扭头催促,“赶紧走,再啰嗦当心真被巡逻的发现了!”
璩纶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水笙当即住嘴,安心跟在后头。不多久,一行六人终于走出沙滩,沿着枯草横行的小路并入大道,披着月光往灯火通明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