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璞沿着一条林荫小道往里走,迎面拂来的风隐隐带着一丝凉意,他顿时觉得浑身舒爽。
原来桑林尽头与稻田毗邻,一眼望去,成排成片金灿灿的穗子宛若枕戈待旦的将士,正昂首挺胸地等着将军检阅。
云璞嘴角噙着笑,今年又是个好年成。做粮行生意当真也纠结得紧,既希望风调雨顺,无旱灾无水涝无虫害,可与之对应的则是粮价低获利少,反之则收成少粮价高,囤积居奇地赚这种昧心钱,他良心上过不去。幸好今年是丰年。
庆丰年呐,傅云璞心中郁结之气倏然而散,他身体一轻,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兴头一起,他突觉浑身疲惫,这两年为了顺利接手粮行诸事,他精神高度紧绷,如一把满弓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更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需时刻警惕着周遭一切的人事物……连拳脚功夫都荒废了不少。
随手折下一截桑枝,笔直的枝条上挂着一串朱红深紫,随着傅云璞动作摇摇欲坠,历经摧残却又十分顽强地抱着根茎不肯撒手。
一通撒欢的发泄后,枝条上损兵折将,孤零零挂着几枚青色的桑果,傅云璞随手捏了一只含在嘴里。
啧,又酸又涩。
傅云璞看着满地狼藉,捻着枝条意图毁尸灭迹,刚抬起眼,就看到对面田垄上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傅云璞眼皮一跳,蓦然垂下眼眸。
被偷窥的恼怒和被人觉察他举止放浪的羞耻以及被人发现癖好的害怕齐齐聚上心头,他登时愣在原地。
此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学识修养,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徒余作为一个男子被陌生女子偷窥的后怕和惶恐。他害怕被世人指指点点,被说三道四,被羞辱谩骂……
纵使这些年他的名声并不好听,是外人茶余饭后的话柄,可那时他还能勉强欺骗自己,反正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议论,只要他不闻不问不看,他就能继续欺骗自己。可今天他仿佛被剥光了身子般任其肆意打量,那样的目光陡然将他自欺欺人的伪装撕得粉碎。
抛却他的身份地位,他也只是个普通男子而已,怎么可能不在意别人眼光……这世道待男子就是百般苛刻,他不能随心更不能随意,否则就会被冠上不守男德的帽子,就会任人欺辱践踏。
傅云璞再抬眸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
“公子,您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
傅云璞佯装镇定地靠在车厢假寐,想到方才种种他惊出一身冷汗,万一那人心有不轨,故意添油加醋地造谣他衣衫不整勾引良家妇女,那他……
“暮云!”
“公子。”暮云是傅府护院,因武艺高强被傅玄调到傅云璞身边使唤。
傅云璞定了定神,“你去打听个人。两刻钟前,出现在靠近桑林一侧的稻田处的女子。”
暮云暗自惊诧又不动神色地打听着,“公子可认得那女子容貌如何?”
容貌……傅云璞回过神细细回想了一遍,他当时只顾惊慌失措,未曾留意那人的容貌。“她头裹着一方布巾。”
暮云一愣,这庄子上大都是农户,大中午干活都带着布巾遮阳,这海底捞针的该怎么找?
傅云璞似乎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忽然像个泄气的皮球兀自失落起来,“算了,你先暗中打听吧。”
只要那人嘴巴严实,不招惹是非,他也不会为难她的。要是让他听到一丁点儿风言风语,他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傅安听罢震惊地望着傅云璞,他忽然记起方才公子的异样,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公子不会被人欺侮了吧……
“公子……”傅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哭出声来,“都是奴不好,要是方才奴不使小性,寸步不离地跟着您,您也不会被……”
傅云璞心里正生着闷气,没注意到傅安的异常,“我没事,你别哭了。”
傅安听了这话更加确信自己所想,一时间痛哭流涕,心里更难受了。
一路上傅云璞都靠着车窗假寐,惶惶不安,郁闷至极。他后悔自己太过放纵从而失了警惕和分寸,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放飞自我了。傅云璞一时五味杂陈。
车队慢慢悠悠往禾庄驶去,终于在傅安哭得昏昏欲睡之际进了庄子。
柳华等管事长工一律候在宅院前等着拜见少东家。人人都指望着能在少主子面前露个脸,兴许能被委以重任呢,甚至伺候得好被带着回府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行人眼巴巴地望着,可惜只看见了两侧凶巴巴的护卫。
末了,谭黎通知她们,少东家舟车劳顿,明日再行接见。柳华也只能讪讪称是。
次日两个管事并小工头一齐拜会过少东家后一连五日都没听闻这位的消息。这位一来一没查账,二没过问庄子情况,好像真是来游玩避暑的。
可柳华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思量再三主动将三年以来庄子的支出进项簿送了过去,果不其然,次日她一家三口就被请去了宅院做客。
柳华自鸣得意,觉得是她主动投诚得了少主子青眼,日后定能得重用。
傅云璞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家三口心中愤愤,“柳管事请起,看茶。”
话落,外间进来两个小厮奉上茶水和糕点。柳弘望着那精致的桂花糕和绿豆糕眼睛都亮起了星星。云璞嘴角弯了弯。
傅云璞轻飘飘地打量了三人一眼,“听周瑞说柳管事家里来了客?”
三日前暮云遍访全庄终于打听到了那日偷窥他女子的踪迹,正是柳管事家前来做客的表亲侄女儿。
柳华狐疑傅云璞为何会问柳青,却也老实回答,“是,是小人的侄女,来庄子里谋份差事。”
“哦?不知你这位侄女有何本事?在庄子里谋的什么差事?”
傅云璞的语气无波无澜,可偏偏柳华听出了言语中的针锋相对。她脑海里快速浮现出这一个月来柳青的言行举止,她沉默寡言,性子孤僻,平常也不同人来往,不可能和这位有交集呀?难不成她哪儿得罪过这位?不可能呀。
柳华斟酌道:“回少东家的话,柳青是逃荒过来投奔小人的孤女,平日性子木讷,没什么本事。如今是庄里割稻的短工。”
傅云璞眉头微皱,“既然是柳管事的侄女,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呢?我这正巧缺个使唤丫头,就叫她来伺候吧。”
柳华不知道这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应下。
傅云璞又随口问了柳华几句关于田庄的事情就打发她回去了,连带着送了两盘糕点。
不多久,柳华就领着柳青走进了主院。傅云璞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