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早阳打上满院杏花,明丽疏影中少年神采奕奕立于堂下。
南时拈着胡子频频点头,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十四岁两个案首收入囊中,问及为何未及时参加府试时,少年道,“家母亡故,三年守丧”。
南时得知少年家中已无亲人,替人抄书为生,心中不免唏嘘。又看了少年所作文章,直叹小小年纪便风骨初现、文心卓然。字,更是遒劲洒脱。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
南时口中喃喃,他背手走近少年身旁,却发现少年身材却比同龄人健硕魁梧得多,一副难得的儒将之姿,仰头笑道,“初次见面,未备礼物。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孟知彰立于一旁,得到周先生准许的眼神后,又恭敬向南时行了一礼,“学生听闻先生在三省书院传道授业解惑,想来家中藏书颇丰。”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师徒二人都惦记我家垫桌腿的那几本书呢!” 南时捋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他背起手在厅内挪着步子,清癯矍铄,一袭半旧长衫,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家中之书,原可以挑几本相送。然书非借不能读,倒不是老朽小气,而是……”南时看着身旁的师徒二人,“而是我想到一个一举多得的好法子。”
三省书院筹备学院书库扩充,山长自然也就求到这位家中藏书如海的恩师面前。南时家中之书多为珍藏孤本,若全部扩充至书院,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你的字,老朽很喜欢。我打算与三省书院山长择期挑选一批书籍出来,请你誊写抄录。抄书费用及所需笔墨纸张等,全由书院承担。假若你有喜欢的书,也可以自抄一份留存。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眼神越发明亮,他退后半步,而后郑重跪地,向南先生行了一个大礼:“学生孟知彰,谢过先生。”
之后,每半个月南先生身边的柳叔便会来给孟知彰送来抄录之书,以及抄书之资。和录好之书一起带走的,还有孟知彰录书过程中遇到的“疑惑条-子”。当然,半月后柳叔便会将南先生的“解惑条-子”带给孟知彰。
春去冬来,这书一抄就是两年有余。而孟知彰,也成了南时名副其实的编外“条-子”学生。
条-子教学过程中,孟知彰逐步接触到圣贤书之外的大千世界。
孟知彰知道了科举跃龙门是步步走近那权力至巅,他原非长袖善舞之人,自然无意于那权力背后的功名利禄。但南先生告诉他,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那都是背不动、跨不过的沉重巨石。每一道政令,在当权者不过文书诏令一纸,但下到百姓身上,却是一场割肉动骨的动荡浩劫。
比如赋税每加一层,百姓丢失土地、卖儿鬻女成为流民的概率就会攀升三层。若再遇上旱涝蝗灾,十室九空、饿殍满地的人间惨象,便会比比皆是。
孟知彰虽读圣贤书,也自认对窗外事知晓一二,但此前百姓疾苦似乎只停在冷冰冰书页上的文字,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间尘雾。“黎民百姓”对他而言似乎也只是一个模糊又遥远的群体。
但南先生的话点醒了他。
“黎民百姓,是你是我,是我的父辈祖辈,也是你的后世子孙,是你身边的乡邻亲朋,更是你亲近之人,你心中最为在乎之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谁弱谁有理,一味祈求上位者可怜是没用的。痴心上位者能感同身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是个笑话。
上位者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底层蝼蚁,即便听见或瞥见一眼,那也是被无数双手处理到变了形、走了样的景象,也只是为了达成某种政治目的,让上位者看到的“定制景象”。
你我读圣人书、食百姓俸,所能做的是尽自己所能,努力去靠近决策中心,哪怕只是将一些政令变得缓和,压在百姓身上时能让他们有喘息可能,也就不枉平生所学,不枉自己寒窗苦读这十数年。
“若能将惠及民生的举措上达圣听、形成诏令、遍行天下,看着黎民百姓因此衣暖饭足、安居乐业,也才是科举求仕的意义所在。”
孟知彰将珍藏的一沓沓解惑条子收好,仔细放回书架的木格中。
庄聿白听着孟知彰举重若轻地讲着与南先生的这段“忘年交”,听着眼前人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他内心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又一下,细看时似乎还萦绕着淡淡忧伤。但若让他描述这到底是股什么心绪,他一时又很难说清,只觉酸酸胀胀、朦朦胧胧。
孟知彰像是察觉出庄聿白眉心的情绪波动。
“南先生在京城生活多年,曾在回信中描述过那里的繁华。”
果然,换到这个话题,庄聿白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如何繁华?”
孟知彰将手负于身后:“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庄聿白正听得激动,却听孟知彰长叹一声,无奈摇起头,口中直道:“可惜了,可惜。”
“可惜什么?”庄聿白一头雾水,眼睛瞬间瞪圆。
孟知彰余光看了眼庄聿白,神情不无遗憾:“府城繁华,虽不及京城,但新奇物件遍地,吃食小玩意等也是不胜枚举。只可惜琥珀兄吃不到,也玩不到了。”
“为什么?”庄聿白急了,站起来时险些将身后的椅子带倒。
孟知彰一把扶正椅背,一本正经看着庄聿白:“昨日,你不是说要搬走么?”
“我……”庄聿白一时语塞。
孟知彰:“对了,你何时走?我让大有去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