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王在至德殿设庆功宴,一扫与王弟多年的龃龉,将妘律奉为上将军,邀群臣赴宴。
妘律卸下兵甲,端着缀金嵌玉的酒器,打量这座新建的宫殿,堂皇富丽,雕梁画壁,轻纱幔帐。
坐在妘律对面的是身着司命素服、头戴冠冕的丰竟棠,一脸不悦地玩弄着耳边的朱缨。
妘律曾经参加大大小小各种宴席,但是阔别羲京多年,还是有些许脱离之感。
王公贵族着自己华贵的裙袍,绵绵的香风薰得人更醉了,烂瘫成泥。
弦乐中,美妾舞姬在殿中一曲舞毕,旋着荡啷着琉璃珠子的衣袂,转到宴几前,温香耳语地躬身伺候。
“王弟为何端酒不饮?”妘归高坐在玉阶之上,遥遥举杯敬他。
妘律也双手持杯回敬,但依旧不饮,凝视着高台上帝王。
妘归夸张地振了振袖子,一拍脑门,“寡人忘了,还未请玄女来呢。来人,将玄女大人请来。”
众臣子听到他的话,场下的空气滞愣了一瞬,随机有交耳相接的窃窃私语声。
不多一会儿,两个宫人便提着灯笼在殿门口退到了两边,身后跟着的是身着珍珠青金羽丝月白色礼裙的润姬。
她顶着姜月的样貌,众人都不认识她,看到她往殿内走,从暗处走到明亮澄澈的灯光里,面庞愈发的清晰,整个至德殿里的议论声更大了。
妘归看她施礼拜了拜自己,笑吟吟地说:“来寡人身边坐。”
润姬偷偷看了一眼身侧的妘律,道了一声“喏”。
丰竟棠见润姬从自己面前走过,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之气,身边一姓蔡的卿士凑到丰竟棠耳边问:“大司命,这当真是玄女?可玄女不是早死了吗?”
丰竟棠拖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舞姬的身上,“是又不是,我们玄女大人不过使了死后还魂的妖术罢了,如今凡人之躯,也没什么神通能耐。”
蔡卿士听罢拱手,贺喜道:“那大司命还能高居神官之首,所谓玄女不足为惧。”
丰竟棠仰头灌了一口酒,醉晕晕地揽住身边舞姬轻纱笼罩的玉莹肩膀:“祭神庙都没了,还争什么神官之首,随大王去吧。”
丰竟棠心下郁结,看什么都不大顺眼,舞姬斟酒的时候,手臂被他晃动的坐姿带偏了,酒液洒到丰竟棠的虎口上,丰竟棠压下自己的怒声,直接将酒樽里的液体泼到舞姬的脸上。
蔡卿士知道丰竟棠今日因为他父亲的事,胸臆不舒,盖因大王斥责丰丞相欺瞒南部几个州的饥荒,一气之下将丰丞相罢了朝。
蔡卿士是个人精,哪能看不出,大王这是敲打外祖南鲁的余党,说到底,当年大王还是大王子的时候,半个朝堂都是南鲁姜伯侯的人,说丰丞相帮的是大王,还是不如说是帮的姜俄。
蜚鸟尽、良弓藏,丰竟棠这个大司命怕是也当不久了。
现如今的大王,不再是姜氏的傀儡,更不是一个能容得下神权的曈影盖在自己权利上的王了。
这大臣双指搓了搓自己唇上的须髯,眯着眼缝,悄悄看坐在对面的妘律,替他可惜,若不是被南鲁和东夷耗尽了军力,没准这个大王就是他来做了。
他啜饮一口小酒,自言自语:“不过,妘氏有祖册上记载着,假使有弑父杀兄、屠戮亲族而上位者,即身吞大火而死。二王子就算赢了,没有先王诏,只有这祖上诅咒,名不正言不顺,估计也登不上王位,啧啧。”
这祖册记载,或许在旁人耳中听着有些荒唐,而蔡卿士早年曾经做过太史令,曾主持旧史书的修撰,他见过书阁中有几本古早的史官手记里,真切地提过此事不虚。
虽然却有此事,但凡做了太史令,成为了史官之首,就有一道王室的密令,不允许将那些身吞大火的弑君者编纂进史书,因为旸朝世世代代的王上都认为妘氏作为人中王者,代表着绝对的神性,不能让子孙显示出凡人常有的贪欲、权欲、杀孽等劣性根。
传说天火曾降落大地人间,房舍台楼、花草树木被毁,男女老少、飞禽走兽碰到火星都会燃烧成灰,一片生灵涂炭。
妘氏始祖第一任玄女乙禾不忍众生受苦,施法召唤神树玄络梧上栖息的玄鸟。玄鸟带着乙禾高飞盘旋在苍穹之上,然后乙禾用神树的枝干削出一把木刀,割破了自己的四肢,将流出的鲜红血液洒进溪湖河海,天火蒸腾地面上的水,化作满天水汽,降下一场赤红色的瓢泼大雨,熄灭了天火,凡人才得以延续生存于世间。
妘旸的建立者武王在最初只是一个氏族的族长,他在任族长的时候生起了雄心壮志,而那时玄女乙禾已经死了很多年。
那时各个氏族部落之间的冲突不断,人间的确需要推出一个统治者能够管领四方。
武王之所以能够称王建业,便是打着妘氏是神族玄女之子的噱头。虽然当时没有玄女在各家氏族面前显示出所谓的妘氏神性,但各族的家史上都有记载妘氏的玄女神迹。
通过那些记录,妘氏族很轻易地获得了大小氏族的支持,建立了旸朝,各个氏族也变成了大小诸侯,分列四方。
所以,妘氏能够统一让这些诸侯称服,不仅仅是因为王权的镇压,更有神族后裔的威名。
在妘旸朝的很长一段历史里,祭神庙中司命的神权凌驾在君主的王权之上,是时常有的事。但是经过几百年神权和王权的对峙,到了今天,王权还是压制住了神权。
毕竟雄心壮志的君主常有,而颇负神力的玄女不常有。
“玄女又出现也不能怎么样,摆明了是大王用来压制二殿下,好不容易不打仗了,消停几年也好,消停了才有好酒喝啊。”蔡卿士晃着酒杯喟叹。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而满殿乱窜的鹭鱼靠近他听得十分清楚,她拉着一旁的陆沿说:“昨日皱皱在润姬面前说什么能够神魂出窍,它要用此术,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诅咒,妘律不能亲自用自己的手杀了妘归……可这个弑父杀兄的意思中,包不包括假借他人之手呢?”
“神魂出窍……再来附身么?这是寻常修炼的人都能使用的法术啊,它都修炼出四尾了,应当早就能用了。”陆沿想了想曾经的见闻,莫名有了一种猜测:“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在人间,成王称帝之人都是大气运者,无论神人妖魔都难以用普通的附身法子控制这种有大气运的人,不过,若是有能够吸食他们血液的修为深厚者,就可以血液建立起二者之间的联系,摄魂取代大气运之人的魂魄,然后控制他们的身体。”
陆沿摸了摸下巴,联想这个卿士的话,以及妘律不惜让狐狸修习逆天的邪术,也要将它妘归身边,“难不成,妘律想要的是让狐狸附身在妘归身上,让他自己了结自己?”
鹭鱼觉得陆沿这大胆的假设十分合理,这么一想来,便什么都说得通了,“可皱皱怎么才能吸食妘律的血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