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欲原地跪下,吉雅哪受得了如此大礼,慌忙将人扶起。
“东叔可千万别这样!吉雅如今只是吉雅,受不起您的跪拜。”
苏和巴东往日跟父亲是好友亦有亲缘,两人自小在一块长大,既是好兄弟亦是忠臣良将,且对族中事务关心备至。当初部族被灭,一夜之间失去了王帐和大片土地,东叔悔不当初恨不得亲自去前边跟新朝拼命,无奈最后还是被父亲拦下,其人忠勇孤直的性子亦叫人钦佩。
只是,他自从旧部归顺新朝就再无消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见到他。而且,他如今的变化真是叫人认不出来,无论嗓音还是言行,同京城的达官显贵并无不同,好似在不见的这些年里彻底变作了汉人一样。
吉雅惊异于他的变化,他也仿佛良久不见的眼含热泪将吉雅好生瞧了个遍。
半晌两人才收起泪眼来,终于能好好说上点话。
“吉雅,我走了这许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你,想着你在漠北无论如何都再见不到人,没想到能在这里偶然遇到。”
吉雅更是好奇,问他为何在这里,只听他说。
“本来部族尽散我亦是飘零在外无处可去,辗转跟着商队来到京城,本想拼上性命也要问一问皇帝为何要屠戮我族,但人到了京城反倒一脑瓜子懵,连靠近皇城都做不到。”
他哀哀叹着:“当初眼看着族人被屠无何奈何,到了京城更是全无指望,正在我无处藏身的时候,却被崔氏救了一命。因着我身份特殊,他们竟也肯收留我一段时间,后来我去了好多地方做起了生意,如今已经学得些汉人的行止腔调,倒是很久不曾有人看穿我了。”
他道:“这次老夫人过寿,我提前时候回来京城等着给老夫人庆生,没想到竟会在人群中瞧见你,我刚看到你时,还以为是自己瞧花了眼,没想到你会在梨园舞姬的队伍里面。”
他说的又何尝不是吉雅的心酸,她也不想被选进宫,可是已经到了皇城,已经叫他见过,回去是万不可能再回去的。
吉雅眸中含水长叹一声。“去岁冬末的时候擢选舞姬,我被选上京来也是无奈。”
人听着也和她一般喟叹,在漠北的日子不好过但总好于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过活,两人皆是明白在外漂泊无依的苦楚。
这样想着,彼此都是长吁短叹,苏和巴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
“我听说,在京的人里不止有咱们,还有一个布儿赤金的首领此时在京。”
吉雅道正是,又说了京中不止这两个人,还有其他五十部的人被困皇城,苏和巴东直叹得天边艳阳也不怎么暖和了,湖面上的冷风好似吹进亭中叫两人发抖。
“没想到新朝归并土地还不算,硬是要我族人背离家乡,到这千里之外的盛京来听他使唤。”
吉雅暗暗觉得东叔似乎还不曾放下往昔的旧事,不过不只是他,恐怕经过了那件事,任是谁也不可能轻易忘记。
她拢着袍子靠在一边浑圆柱身,自己虽不曾忘了过去,却开导起别人来。
“东叔,再多说也无益处,已经是现下的状况,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宫里那位是弘吉剌氏,在宫里的生活很不好过,我正想着有没有办法将她接出来送回漠北去,至少不至于在皇城中失了性命。”
他见是这么严重的事,反而先一个问她在宫里情形如何。
吉雅比她好上些,却仍被人算计谋害,此刻说不出来过得好,只能抿嘴不言。
苏和巴东见她不说以为她在皇宫里也过得不好,言语中略略有些对当今皇帝的怒怨。
“还以为他有能耐登上皇位,怎么也是个仁明的主,倒是我高估了他,当初在漠北行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我可还都记得……”
吉雅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将人拦住,在皇城外虽说不比皇宫里面,但只有要人到底说不上全无顾虑,他俩今日之言被有心人听了去怕是立马就会当成贼心不死,本就过得艰难,再给漠北添上又一层阴霾可怎么能行。
“东叔,此事不再说了!到哪里都有哪里的规矩,我们新来此处自然是有许多事情要适应,一时的不耐也正常。”
见她如此回避,想到当年的事情,苏和巴东心头隐隐有些不适。
本就是他皇帝先行恶事,怎么如今她倒是包庇得很,难道当初一事还没在她那留下刻入骨血的伤痕,叫她这么快便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初若不是乌日图说她已得青睐,他们所有族人怎么会那么快放下芥蒂接纳当初的四皇子,若不是她识人不清,那么多勇士也不会白白在睡梦中失了性命。
想到这,他刚刚才因见到故人的热血褪去,周身一片寒凉,想到她此刻仍是为那个皇帝说话,心里暗暗感觉她如今身份可能不是表面上的舞姬这么简单。
身为旧部公主竟然接连两次叫同一个男子勾了心神去!苏和巴东越想越觉得这个所谓公主根本衬不上草原往日的爱戴,她柔心软性早已经变成了人家皇帝的掌中之物。
想着,他面色逐渐转阴,语中掉了块冰似的冷硬。
“公主如今在皇城里,没想着如何为旧部尽些力吗?”
吉雅登时愣在原地,她在宫里一言一行皆有那么多人看着,不给旧部带来祸患就已经战战兢兢畏葨不前了,哪里敢在皇帝面前试探?
但面前人仿佛根本不在乎她的尴尬境地,又道。
“公主别是在皇城里了得自在,全然忘了往昔了吧?”
此言不可谓不讥讽,吉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身不由己只身来京,坐在上位的偏还是她的旧日仇人。她的所思所想都牵绊着旧部,恭顺非常还不够保护部族,还要身心疲累的想着往日旧仇,如此左右摇摆的拒绝了他多次,仍是生怕他怪罪下来连累族人。
可此刻族人并不领情,反倒怪她记不得素日仇怨。
她是记得的!但没有用处,自己人微言轻如今只是个梨园舞姬,她的仇敌却是高位之上天威凛凛的君王。任她花样百出又能做些什么?就算记得仇怨又能如何?
她做不到杀他,况且就算真下得去手,他们祈氏也仍是换个人来坐皇位,到时候他们漠北诸部的下场会比今日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