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意识到,纵使这是名为家的居所,但她从未拥有掌控权。高高在上,在顶端控制一切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匍匐在男人下方,等待着拿取掌控权的,是她的兄弟。而她的母亲,她的姊妹,这些在王宫内看似拥有一切的女人们,实际只能听从这些男人们的话。
她好像一直在呼吸染有有害物质的空气。可直至今日才发现,因为她从出生起就就被这种空气包围。
德尔塔走过每一个王妃的居所面前,心想,一个男人居然可以拥有这么多女人。可一个女人却只能有这样一个男人。为何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她转而又想到,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多少年?这个王位上坐过多少个男人?又有多少女人们的声音被掩埋?为何这里日日夜夜唱着歌,歌颂爱情歌颂家庭,歌颂正义歌颂公平,歌颂善良歌颂道德,却从来没有人唱过那些女人们的故事?
她意识到,她行走在无名的女人尸骨们之上。她赤脚走在花园小径上,随后缓缓俯下身去,趴在地上,感受大地之下传来的心跳声。
她就这样静静听着。
地上的与地下的。死去的与活着的。
德尔塔在日复一日的自行训练中等来了杜蒂那的婚礼。她即将离家,加入一个新的家庭。整个王国都热闹万分,因这是王国内最受宠、最受欢迎的王女的婚礼。杜蒂那的未婚夫不算英俊潇洒,但胜在有国王赞扬的天才作曲家之美名。
她冷眼看着,心想杜蒂那到底有没有发现。
她听过那个男人的曲子,还不如芙洛蒂的妈妈当年所创的。但来到王宫内的女人很少继续创作与歌唱。没什么特别原因,总之就是要这样做,要那样做,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知不觉中便消耗了她们曾拥有的生命力。
德尔塔不知道杜蒂那还能歌唱多久。
杜蒂那光彩照人,可洛可洛在台下看着歌唱婚礼的她落泪。萨迦也很兴奋,借着杜蒂那结婚的由头,她终于得到父亲的允许,能创建一个自己的卫兵小队。
男人高高的坐在主席位上,在他旁边的女人并非杜蒂那的母亲,也并非王后。王拥有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王后。因为那些女人都死去了,早早的,在人生旅程连一半都未走到之时,如同她的母亲那样,病重缠身,不幸死去。
她捂着脸,在身为王的男人为自己的女儿满怀深情地说着祝福词时,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她想:杜蒂那,你究竟发现了没有?你的母亲早早逝去,她的母亲重病缠身。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排队般地送死。可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拜访在所有人面前,为何无人质疑。
是谁杀死了她们?
德尔塔又看向芙洛蒂,小小的芙洛蒂被新娘华丽的礼裙晃动着眼睛。她看着她眼里期待的羡慕,心念,怎么会不离去?所有人都在教她的妹妹,所谓正确的王女该如何当。
她疲倦地回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的病已毫无好转的可能性。
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轻轻靠着床沿,握住母亲的手。她想起杜蒂那满脸幸福的微笑,男人牵着她的手把她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她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个画面,她记忆里的杜蒂那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爱上那样一个人?
德尔塔终于忍不住小声哭泣,对她的妈妈说道:“妈妈,我不想握住男人的手。”
她的母亲咳嗽了几声,虚弱地回应:“好、好。那你去杀光他们。”
她得到了母亲的支持。
后来,母亲死了,在睡梦中悄悄离去。但她并不伤心,她知道,母亲一定是做了很好很好的梦,安心离去的。她知晓她的女儿不会踏上她曾经的路。
再后来,芙洛蒂的母亲受到亲人离去的打击,抑郁成疾,也很快追随着她的姊妹而去。可芙洛蒂没有来找她,杜蒂那与一个男人结婚了,而王宫内需要有一个新的替代杜蒂那位置的王女。
她是这么的受宠,父亲的爱意将她包围,取代了母亲死去的悲伤。她被蜜糖包裹着摇摇晃晃前行。
而德尔塔始终沉默地训练着自己。
她走在那条芙洛蒂曾亲密挽住她的手,大叫着姊姊我爱你的小径上。她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她毫不在意。
没关系,有些母亲没有告诉女儿的,有些母亲没有杀掉的,由醒过来的女儿来继承。
德尔塔跌跌撞撞地长大。
在乐器演奏与歌唱上,她样样都不出彩,容貌也不是一等一的好看,更没有像芙洛蒂那样,脆弱时如琉璃的美。她有些凶狠,有些孤僻,不合人群,不爱讲话。父亲和兄弟们并不喜爱她。曾与她关系最好的妹妹如今也形同陌路。
但一切都无所谓,她追求的不是这种虚假的幻象。
德尔塔一步一步踏上通往父亲房间的路。她知道,今天有一场宴会。她知道,父亲和兄弟们会醉死过去。唯一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芙洛蒂竟也在这里出现。
她起初并未看见她,直到杀死父亲后她才察觉到躲在角落发抖的芙洛蒂。
她满心满眼只有这个男人,德尔塔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肥胖身躯,满身酒气,不值一提。
她想起大地下那些女人沉重的心跳声。想起自己的母亲与芙洛蒂的母亲并排的坟墓。
她举起了刀,刺了下去。
那是怀着深深恨意与愤怒的一击,那一击如此猛烈,又如此强大。那一击终结了男人的性命,也终结了父的统治。
男人的生命结束后,德尔塔这才注意到捂着嘴巴努力不让她发现的芙洛蒂。
她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德尔塔分外平静。
芙洛蒂惊恐地看着她,祈求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要杀我。
德尔塔淡淡说道,说出去,也无妨。
她丢下自己的妹妹走出去。她感觉身体深处有一种全新的力量在涌动,在她的每一处肌肤每一根发丝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头上涌动着叫嚣着咆哮着,她需得把这些统统发泄出去才能让那些兴奋的嚎叫平静下来。
那一夜是狩猎的夜,是男人们一个个死去的夜。她把她的父亲和那十三位王子,尽数皆杀。
萨迦在暗处注视着她所有的举动,并未阻拦。在所有杀戮结束,一切纷争平息后,有天她忽然问道,是什么让你这么做。
德尔塔注视着遥远的天际线,答道,从很早我醒过来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要举行一场葬礼。
从很早之前,她俯身在地上听到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要这样做。
德尔塔说道,我决意要举行一场葬礼。悼念的是我的母辈,我母辈的母辈,被夺去的自由和未来。她们诞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本应自由飞翔,却被枷锁困制一生。她们受制于男人谎言的镣铐,被迫或被蒙骗着地交出自己的权力。现在,作为她们的女儿,我将举起利刃,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她微笑着,看着萨迦,说,这就是我为她们奉上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