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在说什么,卿甫听不见,他天旋地转,再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魇,如果这是一场噩梦,他应该早点醒过来。
醒来吧,这都是虚幻。
卿甫从地上站起,摔开想搀扶他的手,他留意口袋中的手机一直在响,只看到前方一位打手机的女子在朝他挥手,他没有理会,精神恍惚地朝后方走去。
女子追上来,把手机塞卿甫手里,卿甫认得,那是觐灵的手机,他的手在抖,声音沙哑:“他在哪?”
女子回答:“我看见他被抬上救护车,还能动。”。
卿甫用力挤开人群,找处理事故的人员询问伤者被送往那间医院。
突如其来的可怕事故,让卿甫的脑子再无法运转,他记不清怎么前往出事现场,也记不清怎么找到觐灵入住的医院,更记不清,他在手术室外坐了多久。他就呆呆坐在地上,像尊塑像。
当仲敏与梓晴神色凝重的赶来时,他们见到手术室外等待的卿甫,他双眼发红,声音沙哑,肩膀止不住的抖颤。
仲敏将手搭在卿甫肩上,低声安安慰,梓晴噙泪,紧紧握住卿甫的手。
觐灵静静躺在病床上,他头上缠着绷带,脸上有好及处擦伤,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执住觐灵的手,卿甫轻抚觐灵的脸庞,指腹传递来对方的体温,泪水终于从卿甫的眼眶溢出。
仲敏和梓晴将房门轻轻掩上,两人在门外低声询问医师觐灵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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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在那座遭过火燎的残破庭院里,觐灵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道士,道士轻笑,拂动麈尾说:“梅公子,十世的约定,到这一世结了,还是安心修行成仙去吧。”
觐灵平静看着老道,说道:“我不认识你,更不曾与你有什么十世之约。”老道哈哈大笑,麈尾一挥,将四周飞扬的灰烬抹去,一座漂亮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这是庭院未被焚毁,未遭废弃时的模样。
院子中纱帘飘舞,一座朱亭立在池边,一株白梅静静在墙角盛开,忽然,眼前的事物如电影快进那般,庭院里出入的人员飞速变化,庭院的摆设也在不停变更,白梅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庭院里的装饰一再更变,庭院里的人们也换了一波又一波,惟有那株白梅始终不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怜可叹,竟忆不起前身,那你好好回去经历你的过往吧。”
老道一掌拍向觐灵胸口,被老道碰触的地方快速燃起,觐灵遭到烈焰焚烧,痛苦惨号。
等这锥心的疼痛过后,觐灵发现他已失去人的形体,幻化为院中那一株白梅。
“小小梅树,六百年的修行不要,就求一个肉体凡胎,不值不值!”老道摇头,挥舞广袖驾鹤而去,留下一阵吹拂白梅枝叶的清风。
觐灵看着自己延伸的枝干,嫩绿的花苞,皑洁的花朵,闻到自己身上的梅香,他恍然,原来,我就是它。
他本是一株白梅,有着六百年的道行,就快登仙籍,如果它能逃过那场灾难的话,如果它能逃过那场情债的话。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蜒雨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泠艳排冬温。”
月下,男子的吟诗声传来,使得它留意到身前有人。这是一位仪貌尊贵的男子,穿一领紫袍,昂藏七尺,气宇不凡,仅是弱冠的光景。
紫袍男子边吟诗,边爱抚白梅的树干,像爱抚着珍爱之物。
经历几朝风雨,白梅对人世的喜怒哀乐已有通性,心想这人从穿着打扮看是位王孙,还极为风流倜傥,学人吟什么被谪诗。
说什么“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你何曾见过我,我亦不曾见过你,谈什么昔年梅花。
白梅心想。
“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紫袍男子仍在吟咏,他的声音如钟罄,是那么的好听、悦耳。
白梅凝视着他,他凝视着白梅,人与物,无法言语,但白梅看到男子眼里的温情,这是一位钟情梅花的男子。
“皎皎洁洁,清丽可人。”
紫袍男子手执酒杯,将酒淉注在树下,并折下一枝梅花,簪在自己发髻上,摇摇晃晃而去。
它听到这赞语,心里喜悦,男子撒下的酒液亦是十分醇厚绵长,它竟有种酣醉的错觉。
这位微笑时如熙和,静穆时如庙宇的男子,拿着空尊返回。两位宾客打扮的男子迎来,搀住他,他推开宾客,笑语:“我没醉,只是去看眼梅花。”
紫袍男子由宾客搀扶,回到朱亭,亭上正在举行的宴席。
它远望亭子,端详宴席上的紫袍男子,他正在鼓琴,弹的是《渔樵问答》,宾客齐声吟唱。
这熟悉的词曲,让白梅忆起,紫袍男子名叫赵子钧,想起自己在这栋府邸里已经生活了一百多年。
植下它的人是谁,它已想不起来,它那时候也还不具备灵性。
它记得移植的人,是赵子钧的祖上。
将它从野外移植入赵家府邸,种植于此,细心照料。
很多人照料过他,赵子钧的曾祖、祖父、父亲、一代又一代,但是它仅记得赵子钧从孩提时代到成年的模样。
琴声不绝,宾客仍在吟唱。
它想起来了,赵子钧辞官,正在家赋闲,平日与宾客不过是喝酒吟唱。但又不解,这位颇有抱负的俊才,为什么如此消沉。
夜深,酒宴散去,赵子钧卧醉寝室,姬妾为他垫枕,铺被。
姬妾容貌妩媚,身材娇弱,遍体香气。
她摘去花簪,解去褙子,露出绿色主腰,袒露的肤脂如羊脂白玉。
纤纤素手摘去赵子钧头上簪花,那枝白梅被丢弃于地,蒙上尘灰。它透过琐窗,看到这一幕,对歌姬生出几分恼意。
歌姬轻巧地将赵子钧的鱼带解下,圆领脱去,赵子钧带着魅笑,勾住歌姬的脖子亲吻。
它想别过脸去不看,能耐它无法挪动身子,它是一棵树。
即使它是一棵具有灵性的树,也无法将根系移动。
为什么我是一颗树,而不是人,如果我是一个人,我要推开姬妾,将那枝落地的白梅簪回赵子钧的发上,将……我要做什么呢?
它为自己的想法而吃惊,它不要赵子钧属于他人,它不想看到。
这种执念是如此的强烈,在寝室内的声音停止时,它发现自己脱离了本体,有了不同于树的实体,那是它轻盈如风的化身。
惊喜之余,想起这里的土地曾告诉它,世间万物都有灵,灵力随着时间增加,灵力越大就越能随心所欲变化,不受自然法则束缚。
它化作一缕梅香,进入寝室,端详沉睡中的赵子钧,它缠绕他的鬓发,脸庞,它的碰触轻盈、柔软如羽毛,它拂过他轮廓完美的嘴唇,从那里获取气息。
忽然,它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做,为自己的行为羞赧,它熄灭烛光,附回树身。
寒冬,赋闲的赵子钧不时于树下设宴,和宾客边赏花边酌酒,宾客也常抚摸梅树,说百年后,他们早已腐朽,梅树犹存。
它喜欢这些宾客,发现宾客大多琴艺高超,尤其那位被唤作云水先生的男子,他弹琴时,连院子里最不安分的精怪都会安静倾听。
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它在雪中愉悦地舒展枝干,妄图为人们遮雪挡风,它默默地在寒冻里绽放,喜悦于人们对它发出的赞叹。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赵子钧拣起它飘落的花瓣,吟出一首梅花诗,轻唤它为“暗香”。
暗香,清幽的香气,不张扬,不霸道,柔美似秋水,恬静如月光,他赋予它这般的性情。
春去秋来,赵王孙和他的宾客在梅树下聚会,渐渐地,他们不再狂饮,筵席上也不见歌姬,再听不到他们之间的谈笑声,只有琴声依旧。
“若是到那九鼎沦陷之时,吾当以身殉国!”
一日,宾客中有人慷慨陈词,其余人或闷声喝酒,或默默落泪。
白梅始终是沉寂的听众,它知道大祸降至,亦感到恐慌。
九鼎沉沦是怎样的景象,它还没经历过。
这一次聚会过后,宾客鲜少再前来。
白梅想,自己将孤零零被遗弃在这里,赵宅的人们开始离开,大人孩子,仆从丫鬟。
它没有看到赵子钧离去,它既惊喜又担忧:他留下来了。
宅邸再不见往日的热闹,仅剩赵子钧及几位仆人,宾客再不曾上门。
赵子钧经常在白梅下独酌,仿佛将它当成他往昔的那些交友,会与它倾谈。它只能静静地听,它开不了口,它也安抚不了赵子钧的悲痛之情。
每当赵子钧在梅树下睡去,它都会化为微风,缠绕、盘旋在他身边,吹拂他的发丝,轻抚的脸庞,怜惜他的孤寂且憔悴。
每每这时,白梅总会想,如果自己有实体该多好,它可以进屋去取氅衣,为他披上,它可以有一双人的手,去爱抚他的脸庞,就像他爱抚自己时一样。
它多想能发出人的语言,它多想能跟他说:我会一直陪伴你,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