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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贺大人一点也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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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各方算计的谢宴在飞来寺斋堂结结实实吃了两碗饭,秦地时挨饿的痛苦在胡吃海喝下总算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昨天夜里下了大雨,他原还担心阴雨天不好收拾行李,但接近午时已经放晴,不见风雨,只有地上湿滑和落花。

谢宴顾着看花,没注意看脚下,刚走出门就踩到水坑,泥水打湿鞋面,又有些溅上裤腿。

几个小和尚过来吃饭,远远打趣道:“施主得了天子恩典,就要搬走了,怎么还在这吃斋念佛。”

谢宴叹气:“我诚心给寺里捐香火,却被住持把钱全诓走了,只能多来蹭两碗饭。”

“施主慎言,贫僧可听说是你棋力不够,又非要以银两为注和住持一决高下,然后就下下下下,把钱都输给佛祖了。”

众人听了一阵欢笑,谢宴笑骂道:“果然是一个庙里出来的,个个促狭。”

谢宴走到屋檐下干净地方,弯腰擦拭了泥点,抬头时见不远处一深蓝色衣角掠进通若禅院。

他不假思索提步跟上。

禅院地上坠了些枝叶,通若不让扫,页面上水珠闪着剔透的光。庭院深处有棵老梧桐,郁郁青青,如烟如雾,其下摆了石桌。桌柱上攀有青苔,桌面是通若自己凿刻的棋盘,纵横十九路。

而现在桌旁垂头站着一人。

谢宴靠在门口,看这一院静谧,没有多余情绪而只是观察。等到树下的人终于回头,两人视线交错,他大大方方跨入庭院,说道:“通若大师小憩去了,贺大人还是寻他下棋吗?”

“算是吧。”贺既这么说。

碧空如洗,春色如练,贺既身上却好像笼着悲伤,像鲜活背景里的一抹暗色。这反差落在谢宴眼里极其不和谐,他上前一步:“要么和我下一局?”

然后是第二局、第三局......简直输得不费吹灰之力,谢宴再一次证明了自己作为臭棋篓子的职业素养。

对坐者指尖落于棋盘,一一拾起吃掉的黑子,倾手倒入谢宴棋盒内。圆润棋子碰撞,如文人雅客腰间佩环相鸣。

谢宴偏开头,手掌按住侧脸,久违地感到有许羞耻。他想假装被树干上蜗牛吸引,却听见贺既说:“你和大师下棋也是这般......直率?”

“那是闲坐无聊,陪老人家活动活动指关节。”谢宴努力找补。

贺既起身,悠然开口:“上次好像也是这么说。”

“是吧,这么久也没长进。”谢宴跟着站起,手往腰间揣却没能放进口袋,反应过来又若无其事垂下。

体面人贺既岔开话题:“你住在飞来寺?”

谢宴:“进京考试时借住在这,今天准备搬到兵部房舍。”

大临朝官员俸禄不多,兵部油水又少,和其他五部比起来日子过得紧巴,因此官员多在城郊租房。但即使天未擦亮就往城里赶,他们偶尔还是要迟到。有次早朝稀稀拉拉让礼部的人奚落一通,又被罚了好些俸禄。

兵部尚书商珏不干了。他直接冲去内阁,先对着陆宣芳指桑骂槐一通,再可劲儿磋磨孟禄。

户部最后答应批一笔银子,商大人自己再添了些,以兵部名义在城门边上购置了一批房产给兵部的人住。

“这倒是省钱,”贺既莞尔,“东西都收拾好了?“

谢宴:“还差一点点。”

贺既觉得谢宴的“一点点”和普通人的“一点点”不太一样。他根本就一点没收拾,打包用的箱子都是当着贺既面从床底下拖出来的。

住的地方不大,一览无遗,满满当当。

窗前摆张薄木桌子,被高高的几摞书压得轻微下弯。桌腿和床之间的地上垒着块石板,石板之上还是书,整齐码好到齐腰的位置。书脊和桌沿的夹缝里卡着一支犹带绿意的树枝。

床上靠墙那半边也被书简占据,被子没叠倒也齐整,占据一人宽空间。

“这床睡得下?”贺既看看床榻,又看看进门都差点撞头的谢宴。

谢宴呼哧呼哧搬出一大叠衣服放到床边,然后做出双手交叉捂在胸前的样子。

“还行,怕半夜被书踢,我都这样睡。”

贺既低头短促笑了一声,又去看床上的衣服。针脚不算细,但料子不错,都还簇新,不像谢宴身上的那套袖口都有些磨破了。

“怎么放着好的不穿?”贺既问。

“这些都是家里寄的,没来及穿就被派去干活了。”谢宴笑得没心没肺。其实当初收拾去秦地的东西时他也纠结过,怕新衣服弄破,更怕带不回来,浪费阮夫人心意。

说到衣服,谢宴总算想起身上的泥点,先前下棋时不觉得,这会儿感觉脚上、腿上乃至背上都麻麻痒痒不利索。

“方才泥水溅身上了,我想换套衣服。”

贺既善解人意地“唔”了一声,随手拿上正在翻阅的书,推门出去。

书放在谢宴床头,应是他最近在看的。内容很好,但贺既此前并未见过,可能是大家化名而写。

书页空白处还有读书人的笔记,密密麻麻洋洋洒洒,好多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到某页难得素净,只用毛笔细细在一句话旁勾勒竖线,言简意赅地写了个“好”字。

正是,“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微风徐来,书页翻动,一片干枯的褐色树叶从书中掉落,手指即将碰到,风却又把它吹到廊下窗前。

贺既便往窗边去。待捡起叶子,窗户被推开。

谢宴从内探出大半身子和他招手,已经换了件鸦青色长袍,袖口宽大盈风,露出白色窄袖。

“贺大人进来吧。”

“好。”贺既不动声色将枫叶卡回书页间。

……

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堆进箱子,谢宴又到书案前收拾。

贺既敲了敲手上书本的封面:“这本挺有意思。”

谢宴定睛一看,异世界的黄宗羲,那必须好啊:“这是在下恩师偶然得到的,作者不详,应是孤本了。”

贺既:“不知谢大人师从何处?”

“贺大人可能知道,老师此前也入朝为官。”

谢宴语气随意,头也没抬,还在把书往箱子里摆。

“哦?”贺既挑眉,“敢问名讳?”

“蒋著,蒋知微。”

就这么轻易说出来了?

贺既:“原是蒋大人,谢大人着实不一般。”

“忝列门墙而已。”

贺既上扯嘴角:“蒋大人归隐多年,谢大人作为他的学生倒是心系庙堂,这般逢人就说会不会不合适?”

谢宴走到贺既身边,用同贺既一样的姿势靠到书案边。

“老师是老师,我是我。正儿八经拜的师,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我也不是‘逢人就说’啊,都是问了我才说的,也就你和皇帝知道吧。”

贺既追问:“问了就说?”

谢宴沉吟:“不一定,老人家还是需要平静些的晚年生活,知道的人太多也不好。”

“对皇帝,我不想欺君,多少也想沾老师光,”谢宴坦荡完,偏头看向贺既,“对贺大人,可能就是不想说谎吧,而且我莫名有一种预感,这些应该也瞒不住你。”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光最热烈,穿过窗棂,照在贺既脸上,将他睫毛染成琥珀色。

谢宴拿书挡在贺既额前:“在下口无遮拦,但并无恶意,大人莫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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