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周胜所说,陆昇唯一一件能拿出去唬人的外衣,也在几年前因为他与紫珠的第一面相见,而毁得不成样子。
但回扬州的路程,他却走得极为散漫,且队伍中有众多人马。穿过狭窄的密林时,扯成了极长的一缕线。
姜昙心浮气躁。
然而当晚,队伍就遭到了袭击。
大帐外传来哨子尖锐的响声,姜昙从立时惊醒,将乌日塔摇醒。
乌日塔睁开尚且迷蒙的双眸。
这孩子其实起床气很大,然而他不爱说话,且晃他的是亲娘,故而一声不吭。
“躲起来!”
姜昙拿起行李,正要牵着乌日塔迈出大帐,一个黑衣人就闯了进来。
她下意识握紧手心匕首,却见黑衣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我。”
姜昙错愕:“你搞什么鬼?”
穿夜行衣的人是陆昇。
“情况紧急,待会再说。”陆昇丢给她一个包袱:“换衣服,今夜要赶路!”
说完,陆昇便出去了。
姜昙将包袱打开,发现除了一身大人的衣服,还有一件五岁小孩的。
“……”
最终乌日塔还是穿上了夜行衣,因为陆昇的揣测很精准,乌日塔非常喜欢。
出了大帐,小红马咬着一根缰绳跑过来,缰绳的另一头,是姜昙的马。
陆昇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朝她们打手势:走。
三个人,三匹马,孤零零地赶着夜路。速度极快,直到三更天时,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们到了一处山头前,陆昇突然停下了:“休息一下。”
姜昙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先是慢悠悠地带着沉重的队伍拖沓了两天,忽然又丢下所有人急匆匆地赶路。
为何不一开始就轻装快行呢?
姜昙坐在石头上休息,乌日塔紧挨着她。
陆昇却不停歇,站在不远处望了望,回来说起了他昔日的经历:“以前我路过此地时,遇到过一伙强盗。几人占山为王,拦路抢劫过往行人。”
姜昙惊得坐起来。
陆昇继续说:“不过,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有山贼,三年后却未必。
姜昙松一口气。
陆昇又说:“然而我方才查看,他们似乎还在此处行动。”
姜昙又惊得坐起来。
陆昇却气定神闲地说:“倒也不用怕,以前我路过此处将他们教训一顿,令他们改邪归正了。”
谁知道这伙山贼是不是阳奉阴违,三年后竟还在此处活动,说不定再次重操旧业了。
黑漆漆的路口,总觉得有什么藏在里面,随时会跳出来一样。
姜昙忍不住站起来:“还是换一条路走吧。”
话音刚落,黑暗中乌泱泱地冲出一伙人,包饺子一样围住了他们。
陆昇恍然点头:“原来他们竟真的又做上山贼了。”
什么叫竟!
他刚才查看踪迹时,就已经察觉到这是强盗的踪迹了吗!
眼下只有他们三个人,一病一妇一孺,这下可好了。
姜昙埋怨地看着陆昇。
月光之下,一个山大王模样的刀疤面立在正中,前后左右排开一群喽啰。
山大王说:“此山是我栽,此树……”
一柄长枪从他耳边擦过去,割破了山大王的耳朵。
他不可置信地摸到一手血,又不可置信地看着长枪另一端眉眼凌厉的陆昇,最后不可置信地跪了。
“大爷饶命!”
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连连磕头,他手下的喽啰也跟着小鸡啄米。
陆昇对姜昙说:“他们的山大王被我打败了,现在……”
他的手指在姜昙身上犹豫一瞬,最终指着乌日塔说:“现在,他就是新的山大王。”
退位的山大王和喽啰们高呼:“大王威武!”
姜昙:“……”
被一群小喽啰簇拥着行过隐蔽的山路时,姜昙终于回过味来。
或许陆青檐的人在暗中追杀陆昇,所以陆昇只能大张旗鼓地走,再悄悄地从队伍中离开。
这样,暗中的人守着的就是空壳子。
等到他们察觉几人消失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扬州。
至于陆昇对自己说的山贼那些事,纯属耍着自己玩。他还记着姜昙拔箭前数到三就下手,以及忘记喂麻沸散的事。
两人心照不宣地使坏和报仇。
乌日塔真的扮作了山大王,坐在高高的轿子上,还有人专门给他捡石头。
而姜昙和陆昇则扮作他的婢女和侍从,一左一右跟着熟知路线的喽啰们,走过一条条山路。
陆昇忽然提醒姜昙:“你的弟子不对劲。”
姜昙反应半晌,才意识到陆昇说的是乌日塔,那时她曾说乌日塔是跟她学医术的草原孩子。
山大王的椅子上,乌日塔满头的小辫子服帖落在肩上,眉眼耷拉下来,精神恹恹。
姜昙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从药箱中取出一粒药喂过去:“水土不服,低热。吃了药就好了。”
陆昇看着她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禁摇头。
他伸手将乌日塔从椅子上抱下来,姜昙说:“他不喜欢别人……”
陆昇便将乌日塔放到姜昙怀里:“那你就亲自来。”
乌日塔闻到熟悉的味道,两只小手绕过姜昙的脖颈,在她的肩上相交,紧紧地揽住。
他浑身无力,脸颊发烫,贴在姜昙的颈侧。
又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离开边陲,很多人往后都见不到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此时达到极致。
陆昇诧异地问她:“你从来没抱过他吗?”
她是很少抱他,记忆中寥寥无几。
自从见到乌日塔杀人,姜昙每每入睡,脑子里总会闪过那样的画面,有时甚至能看到陆青檐的脸。
如噩梦一般。
陆昇的长枪放在马背上,白马哒哒地走在他身前。
姜昙鬼使神差地问他:“若你有子侄,五岁或者年纪更小时就杀了人,你会怎么想?”
“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了?”
姜昙说:“坏人,敌人。”
陆昇笑了笑:“那我一定会拍手叫好,还会奖励他一个机关锁。自然,若他喜欢吃的,那就给他买几百根糖葫芦。”
“五岁杀人,往后……”
陆昇却说:“往后的事情,是由你来决定的。他才五岁,是好或是坏,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更何况,他又没有做坏事。若换作我,只会对他生出敬佩之意。边陲的将士子孙,五岁时已能跟随父辈上战场杀敌,我五岁时连摔了跤,都要去找我娘哭上半天。”
姜昙听完,陷入沉默。
她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乌日塔终究是个五岁的孩子,有问题的不是他,而是姜昙自己。
因为对陆青檐的抵触,导致这个孩子出生时就不被她喜欢。
婴儿似乎一出生就能吸取别人的爱意。
紫珠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对乌日塔十分喜欢,只是碍于她的想法,只在起初没有表现出来。
可是后来,她也站在刚出生的乌日塔一边。
就连并无关系的罗三娘也很喜欢他,给他取名乌日塔那顺,每次都叫他的全名,仿佛多叫一次,就能让天神将长命百岁的祝福赐给他。
她们都要求姜昙爱他,仿佛不爱他,她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凭什么呢?
这个问题,姜昙一直想不明白。
因为这个想不明白的问题,她一直对乌日塔很冷淡。
任由他多次在襁褓中张开手,一次也没有抱过他。
就连他的名字,也是紫珠取的。阿年,一个没头没尾的名字。
因为感受不到母亲的爱意,故而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她的错。
姜昙抱紧了乌日塔,对陆昇说:“谢谢你。”
陆昇说:“谢什么,你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只是需要旁人肯定一下罢了。”
熟知孩子的身体状况,随身备着药丸,这样的人怎么不算用心呢?
这时,一只鸟儿落在白马背上,是陆昇的信鸟。
他取下鸟儿脚边的信签,打开一看,神色肃然。
“怎么了?”
陆昇将信签摊开——
他们离开的第五日,边陲传来了开战的消息。
陆昇解释说:“这只是对外公布了开战的消息,并不是真的打仗,眼下暂时打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那位长兄。”
边陲的那些北漠盗贼,与其说与陈兴平与勾结,不如说与陆青檐有勾结。
打仗是因为利益,不打仗也是为了利益。
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陆青檐与北漠人有勾结,才暂时稳固了两国战事。
陆昇苦笑说:“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有种错觉,多亏了他,有些事才不至于发生。”
可也是因为他,有些事发生了。
此时,脚下正走过一处山坡。
每次从草原上回来,罗三娘也是站在高高的毡帐前朝她挥手:“姜大夫,留下吃饭呀!”
姜昙说:“我有一个朋友,她和一个北漠人结为夫妻,还生了两个孩子。但前几日,她的丈夫外出说有事要办,实际上是入伍对抗大昭。”
姜昙对罗三娘说北漠人强征士兵,但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
老羊究竟是被迫强征,还是隐瞒自愿加入,谁也说不准。
姜昙问:“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罗三娘带着小羊儿,说要去找老羊回来。可老羊究竟愿不愿意,还未可知。
若是不愿意,又该怎么办?
陆昇笑说:“和之前一样的答案,由你自己决定。”
“怎么说?”
“若你对他没有爱意,那么他与你无关,从此两人陌路,生死不见。”
陆昇摊手:“但若你对他还有爱意,那就去找他试一试。后果如何,该怎么做,相信到时候,你心中自然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