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者一号扶苏稍微安静了一会,然后小声说:“《易》的道理已经足够人探寻的了,我还学术不精,是该反思一下。”
同行者二号兼厨子费增带着笑看了扶苏一眼,却什么都没说,他身边带着一个笼子,里面挨挨挤挤的是各种小动物,就跟要提着家禽去菜市场的农夫一样。
当然,一般农夫也没他这么悠闲自在。
嬴政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是个甩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把自己捡到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相比起这个费增,扶苏的态度就比较外露了。
只是这个想法太过于没礼貌了。
不过嬴政面对扶苏的时候总有一种既感激又糟心的感觉,脑子里偶尔会闪现出“这倒霉孩子”的无奈。
之前扶苏对他说,他的辈分比他小,直接喊他扶苏就可以了。
说不定还真是“倒霉孩子”。
嬴政其实他倒也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不过他既然想让他直接喊他“扶苏”,他也没什么意见。
辈分这种东西有时候有用又没用。
就比如他和他朋友燕丹,计较起来说,嬴稷的姐妹是燕易王后,按照辈分,燕丹其实是他曾孙辈的。
秦王嬴稷超长待机的结果就是这样。
真要在与人交往中这么算,大概能把一些人算破防,或者把一些人算恼了。
嬴政还是相当体贴别人的心情的。
宗法制就是这样。
辈分越高,权力越大。
虽然有时候这份权力做不了什么,但是真的完全不重要的话为什么能让别人破防。
说起来扶苏这个人出现得蹊跷,大半个月前在他半梦半醒中忽然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身上,还弄坏了他的平板电脑。
在一番交谈之后,这个人顶着“子楚派过来带他们母子离开邯郸并且顺便寻找九鼎失踪部分”的名号把嬴政从邯郸带了出来。
嬴政知道他在扯谎。
子楚才不会主动把他从邯郸带出来的。
有些事情嬴政自己做了就罢了,如果子楚主动去做,要是秦王心情不好,随便一句话就能轻松抹去他过去那么多年的努力。
如果是嬴政自己做的,那就是“小孩子不懂事”,他大有可以游说的地方。
过去这么多年,赵芸时不时地就埋怨子楚这个渣男,说一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之类的怨气十足的话。
一开始她的确被子楚忽悠过去了,可是在被赵兵追捕、受尽磋磨这么多年,她再不聪明、喜欢依赖外置大脑也该明白了。
不是真的带不走,只是带他们走不划算。
赵芸有时候恨恨地说这个男人着实无情,有时候又唉声叹气感叹人就是这个样子。
她出身的确不错,但是也只是看起来唬人,只要多说几句就能感觉到一股子落魄味,人情冷暖她也没少见。在因为子楚丢下他们,她被迫回到母家之前,她在稍微大一点就离家出走四处游荡,成为了小有名气的舞者。
被抛下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为了利益嘛。
赵芸年轻的时候和其他人竞争也不是完全没做坏事。
她不觉得自己是善人,但是也不是什么恶人,做这些也是为了利益。
子楚所想要追求的利益可比她当初追求的利益大多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吕不韦当初说要把她送给子楚,她也是如此愤怒。
一回生二回熟,男人全都靠不住。
嬴政当时的确被赵芸念叨男人靠不住念叨得开始讨厌子楚了,可是真在他和赵芸同仇敌忾的时候,赵芸反过来抱住他,对他说:“政儿可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
其实赵芸当时有点想说“老登爆点金币”,但是孩子还是别教太歪了。
所以她还是颇为正面地说:“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爹的谋划真的能成,那你绝对是能从中受益匪浅,为了好处也得对他多笑笑啊。”
这话要是要别人听了,绝对要狠狠地骂赵姬一顿,这是给小孩子讲什么呢?
小孩子能不能理解这套不以感情为基准,而是以利益为基准的规则还是两说,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让他先体会一下先王之治的美德,以先人为标准,才能建立起崇高的理想吗?
从小接触这种东西,那长大了怕不是整个世界观都扭曲了。
赵芸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她怎么教孩子的,不过什么先王之治的东西也没人教她。
德行啊,操守啊,对她如浮云。
没人教她。
不过她也不想学。
先人要是能教她怎么忽悠子楚给她跳脱衣舞,那她知识学爆好吧?
可惜先人留下的著作太正经了,那些文字她看着就萎了。
对于怎么教孩子,赵芸自己心里也没一杆秤,她父母早亡,在赵家能活,但是谁会关注她。
对自己这个儿子,赵芸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把自己觉得自己最有价值的人生经验全都端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塞进去。
有一种靠谱又不靠谱的美感。
不过嬴政倒也的确理解了。
这就是做人要多为自己的利益考量一下,而且最好还是要为长远的利益考量的意思。
按照赵芸最朴素的话来说,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如果他们真的能平安回到秦国,没了性命之忧,那当然是要多看看利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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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脾气倒是真好。”赵芸说道。
她有着一张美艳的脸,身量也很高,一双丹凤眼瞥人的时候自带几分雍容又妩媚的感觉,她今天化妆了,但是却是让自己看起来平庸许多,头发也弄得稍微有点乱,好让人没法认出她是赵芸。
赵芸对躲避追兵很有经验,在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就装出一副唯诺的样子。
不得不说一个人的气质很影响一个人的长相的。
那副懦弱的样子刚好让人看了就心生厌烦。
虽说这个世界上有喜欢如同菟丝子一样柔弱的女性,但是也不是那种敏感到好像怎么都哄不好,像是没脑子的老鼠一样满心恐惧的人。
不过当赵芸恢复她平常的态度的时候,那神采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就是那种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
在她不带大脑思考的那一面暴露之前,那副德行让她看起来格外地吸引人。
扶苏回答道:“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赵芸碰了个软钉子,她看着扶苏不说话。
扶苏注意到赵芸的注视,对于这个祖母,扶苏也觉得有点不自在。
他与祖母见面次数并不多,嬴政看她心烦。
他对嬴政的态度很简单,只要对他好就行。
可是这位未来的赵太后……
扶苏的心情就稍微有点复杂了。
赵芸显然也发现了他那不是很对劲的态度。
赵芸有时候的确好像没什么脑子,谁家好端端的成年人敢让自家孩子做决定,但是那是得在获取到她的信赖之后的。
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满怀警惕。
嬴政在坐下之后被赵芸抱住,搂在了怀里,赵芸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也低下头。
刚刚有个赵兵从窗户边路过,赵芸很自然地用这种动作挡住了他们两个的脸。
嬴政不太喜欢被抱着,但是抱他的人是赵芸,他也就这么忍了。
扶苏看着眼前这一幕,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亲昵的样子真的让人很难想象不过十几年的功夫就足够让他们兵戈相向了。
随着站台的口哨声响起,列车再次关上了门。
赵芸猛地放松了下来。
“……下一站,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