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伤感,他对爱的要求突然降低了好多,仿佛只要我活着他就开心了。这几天,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海脑里上演着他描述的画面,我离开了,他在这个炮|火轰轰的世界里沉默地活着,整个画面像一部黑白的无声默片。
“可我不愿意你伤心。”我抬头望进他眼里。
“那是因为你还爱我,傻瓜。”他的声音突然溢满了感情,抱住了我……
他的双臂收得那么紧,紧到我意识到他也在害怕自己的假设,害怕失去我;紧到我明白他真的把每一次感到被爱都当作一份惊喜;紧到那惊喜又一次化为战栗,占据了我的嘴唇和呼吸……
接下来的几天他兑现了承诺,带我去了海德堡。我们浏览了中世纪的建筑,看歌德的银杏园,在湖里划船,湖边露营。
可是这些都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我只是为重新回到和他的亲密中而庆幸。地点的转换,时光的流逝,我几乎感受不到。
我只记得从地上捧起一大把银杏叶,从背后撒在他身上。他捉住逃跑的我,在阳光下把我抱起。在湖边他背诵《银杏叶》的诗篇,我望着湖水里他的倒影。吻,在秋天的细雨里……
我只感到两颗心的融合,没有分离,没有猜忌。在这幸福中,我的心再一次飞翔,敞开。我开始在梦中看到一些事。
我看到一个面容坚毅的陌生上尉,和施陶芬伯格、雷科格等人一起在计划什么。
“4秒!”他说。
我看到自己在大本营的通道里走着,带着那个上尉,来到唏特勒的书房前。
我走进书房,里面的人在讨论。
我要开始行动了。
是什么行动?
我走近桌子,右手伸进一个东西里面,拉动了一个机关。
4秒,那名上尉说过,只需要4秒!
我不知道有没有到4秒,但是整个梦境爆炸了,惊骇使我的全身骨骼都是震动的。我知道了自己在梦中代入了谁的视角,就是他,是这个在我身边熟睡的人。
从海德堡回来的那一晚,我把所有信息串了起来,形成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令人发抖的真相。
“出去后,不要待在门口,走远一点。”
“每天醒来,我就多拥有了一天生命。”
……
我想,这梦境中的爆炸也是他计划中的,只是不知是哪些意外,导致没有发生。
阿尔伯特的手指在抚我的脸,我睁开眼,窗外青白发亮。
“贝儿,你在梦里哭。”
我摸了摸脸,抢先一步被他拭去眼泪。
“你做噩梦了?”
“不……啊……没错,是噩梦。”
“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他的眼睛,他知道我在回避问题,我无法向他隐瞒。
“你参加了……反抗那个人的密谋,是不是?”
他目光中有一丝痛苦:“他们行动了,我只是从旁辅助——”
“不是!”我大声说,“你自己差点死掉!我在梦中都看到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他表情震惊,目光变得异常复杂。似乎对我就这样感知到他的全部秘密而难以置信。
如果是别的人,大概他会嘲笑我的幻想,而我坚持自己的感知,最终不欢而散。但阿尔伯特没有,我们越是亲密,越是心灵相通,越没有办法互相欺骗。他知道我看到了,我也知道他真的去做了。
他原本想表现出的轻松慢慢凝固,脸色像石膏一样白,就像等待着判决,就像我告诉他和科雷格德国还有两年就会全面失败的时候。那时,他们二人的脸色就是这样。
他在等着我作出“预言”,说出他们密谋的结果,就像那天宣判第三帝国的命运一样。
可是一些锁链封着我的嘴,堵满了我的喉咙。我不能说密谋是注定要失败的,——虽然这是事实。
我也不能说密谋失败后许多人都会死去,我不能说。
这些东西像巨石一样压到胸口,散发着无法排解的痛苦。可是我如果把它们说出来,那不能承受的重量就会把眼前这个变成石膏的人压碎了。我头一次感受到这个身处时代中的人有他自己的脆弱,需要我来守护。
我强迫自己笑出来:“妠粹是一条不归路,人们反抗是必然的。我真的希望……你们会成功。”
“他们说中国也支持我们的行动。你知道吗?”他说,“科雷格在西线认识了新的朋友希普林上校,他通过自己的中国妻子得到了重庆的支持。”
他满怀期待,大概希望我听到关于中国的消息,会减轻一点压力。我也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轻松,使劲点头。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相关的记忆。为什么来这里之前,对这段历史丝毫没有特别的关注?空白的记忆像一个真空,而我寻找的信息是空气。
假期结束后,他前往了西线。去巴黎的列车启动了,我像两年前一样追着火车跑到月台的末端,他在车里探出头看着我,吻着我送给他的一个鸟儿形状的小小香袋。那是我前一段时间做的,手工粗糙,材料有限,里面只放了些薄荷和柠檬叶。
当列车转弯后再也看不到他时,我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他的话:
“我爱你,也爱这个国家。在她毁灭之前,我必须为她做些什么。我没有办法抛开一切自己幸福,我做不到。”
情绪就这样失控,躲在水泥柱后面泣不成声。
两年前,他从东线回来,带着一颗失去信|仰的心,我以为自己的爱温暖了他,以为那份集|中|营的报告交他处理,这已经能拯救他,让他安心,认为自己做了有意义的事。
实际上,这远远不够。一份报告怎么会够?只有更激进的行为,才能平衡他在参军之初对那个带领德国走出经济低迷的人的盲目信|仰,平衡目睹了大量杀戮后产生的震惊与愤怒。他曾经的信|仰破灭了,而除掉那个人,建立新的德国,就是他新的信|仰。
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响,周围人的喧闹、拥抱甚至哭泣声将我包裹、埋没。比起两年前,火车上下来的伤兵多了。有时车厢门打开,一个接一个的担架抬下来。而另外一个车厢上车的是新兵,看起来只有17、8岁,穿着偏大的新军装,表情兴奋地登上同一辆列车,和那些伤残的老兵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列列车开动,把无数盲目的生命送到前线,送到冰雪、泥泞和炮|火中去。让他们在生死关头重新审视自己的信念,或者为这份盲目付出死亡的代价。
车站很大,即使我哭泣良久,也没有人注意。世界也很大,不可能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们不可能脱离整个世界而独自幸福。
他做不到,我们谁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