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里斯正和几个党卫军医生聊天,不知道那位赫尔佐格医生在不在其中。我向他走近了几步,但他似乎正聊得投机,丝毫没有注意,也没有感觉任何能量上的“不适”。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的场景。
老的曲子结束了,下一首曲子即将开始。那道之前一直跟随我的目光仍然在,现在它变得更明显,然而我没有再沿着这视线寻找它的主人了。
我的脚带着我向大厅门口走去,在这里,我碰到了霍夫曼先生,他还没能回家。
“刚才施佩尔先生又来了,他要和希拇莱先生聊些什么。我得赶紧过去,有些事万一需要问我。——您要走了吗?”他问。
我含混地答了一句。
我要走了么?还是只是出去透透气?即使一个小的判断,也一片混沌。我通常的清灵状态完全不见了,思维开始打结,一阵阵的烦躁。
到了寄存衣服的地方,酒店门外飘着雪,寒冷的空气从玻璃门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好多了。我好像离开了毒气室,又能呼吸了。
取衣服的人瞧着我,等我发问,我告诉他把大衣取出来。门口的一个卫兵拉开了大门。
扑面来而来的雪花落到我头上和脸上,冷空气刺|激着鼻腔。
阿尔伯特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之前我在他工作地的宿舍住了几天,我有时在他办公室里看他工作。我听他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协商如何“扭曲”上面的命令,多争取一些时间。听他和别人聊天,据理力争地让一位将军放弃检查俘虏的纹身来确定身份。听他把下发的指令让打字员打出来。
和身后这奢华的宴会相比,那枯燥的办公室是另一个世界。
在阿尔伯特那里,这世界上也有战争,也有苦难,但起码无论任何国家和种族都是平等的人,只是出于各自的立场斗争着。而在这里,在那些理所当然和欢声笑语中,世界上有些人成为“人类”的权利就那样被无声地取消了。
恐惧像蛇一样围着我站立的地方爬行,前后左右都是蛇。这些蛇口吐人言,一句句都那么动听。什么“使命感”,“我们关心你”……
我怕它们发现我不是同类,会发动攻击,把我咬死。又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认同了它们,再也找不到自己。我只想很轻、很轻地群蛇中经过,等着它们自我了结。
我走下了台阶,有几辆出租车停外面。幸好我出来得早,不需要和别人争抢。
一只脚踏下台阶,有一种奇怪的遗憾升起。我停了一会,感受着。
又下了几级台阶,遗憾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有锁链绕在腿上,脚步又慢了几分。
是的,我没有和那目光的主人说上话,把之前的误会解释清楚,但也无所谓了。
一个汽车司机按了喇叭,从窗口探出头问我是否坐车。
我拉开|车门,司机却直瞪着我的背后。
脚步声传来。舍伦堡从酒店大步走了出来,下了几级台阶,在我不远处停了下来。
“您是……要离开了吗?”他不再回避我的视线。
“是的。”
“如果您不喜欢这些曲子,可以告诉我想听什么,我让他们演奏。”
我摇头。
“您不喜欢这里?”
我没有说话,默认了。
他也沉默了,不一会咳嗽起来。
“回去吧。外面空气太冷,不适合您。而我,在里面却很不舒服。”我说。
并不是有意为之,但无形中这些话有了双关的含义,而他也感受到了这层暗示,神色更加沉郁。
那种孤寂又传了过来,就像那天在医院感受到的一样。
这的确是他的感受。
也许,他也不喜欢这个环境,因而感到孤独?我突然猜测。
也许他那天在阿尔伯特的病房外面,听到里面的笑声却没有第一时间进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他帽子上落了一些积雪。
我关上车门,离司机远一点,走近舍伦堡。
“我和他们想法不一样,”我鼓起勇气说,“有些根本的东西,是不能改变的。我不是雅利安人,不想成为……人形的动物。”这最后的词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嘴,如果不是今天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一生都想不到有人会这样说。如果不是阿尔伯特和其他朋友在这里,我真的希望离开这个国家,离开拥有这些想法的人。
舍伦堡抿紧了嘴唇,没有一句话安慰,也没有一丝惊奇,好像我把他一直知道的事讲了出来。
一个小队长快步走出,就是之前帮我开酒店门的人。
“希拇莱先生需要您。”他在他耳边说。
舍伦堡把帽子取下来,拍了拍雪,帽子在手里拿了一会,重新戴上,转过身打算离开。小队长跑过去给他把大门撑开。
“还有。”我对着他背影说。
他身形一顿。
“在空军医院的餐厅,我误以为您对我的工作只是假装感兴趣,而且我对您也有其他误解,前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些问题。”
既然说了,我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即使酒店台阶上不像解释这些的地方。
舍伦堡没有完全转回身,只是侧着脸看了我一眼,他应该听到了,只是没有任何表态。
酒店门洞开着,从里面出来一个穿银灰皮大衣的胖大女士。她原本向舍伦堡打了招呼,但他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也没有让开位置,她从他身边战战兢兢地挤过,同时上下打量我,好像很同情我又有些看热闹的好奇。她大概听到了我后来没头没尾的解释,大概也看到了舍伦堡的表情,以为我冒犯了他。
也许这是一次完全没有意义的解释,我想。如果有任何效果的话,那就是我感觉那股阻止我离去的沉重遗憾,在酒店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几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