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窈便轻轻道:“以后会回去的,有女娲娘娘保佑,咱们一定能回家。”
十年一晃而过,他们真的夺回了月照山。神明没有忘记他们,她一直默默地保佑着祈族人。袁窈的心里充满了安宁,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人,他说过要来接自己的。
金色的阳光照在谷口,穿过山岚慢慢流动,远处渐渐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骏马黑里透红,如一支离弦的箭,跑得极快。随即传来一阵奔雷似的声音,数千人跟着他汹涌而来。
袁窈的眼睛一亮,立时站起来,朝谷口奔了过去。
“阿野——”
袁啸吐掉了嘴里的草茎,坐起来道:“跑这么快,你不抻着他啊?”
萧浚野骑马进了山谷,翻身下了马,一把接住了袁窈。他抱着袁窈转了一圈,跟举个孩子似的,转得雪白的衣裳蝶翼似的招展。他身后的将士看着这边,脸上带着笑,只把眼别开来。
终于见到他了,萧浚野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亲,凉凉的,带着轻柔的香气。抱住他的一瞬间,这一路上的劳顿都烟消云散了。袁窈看着后头的大队人马,心思一动,知道他来做什么的了。
萧浚野抵着他的额头,道:“我跟陛下求了个恩典,他让你改个姓,在长安给你个职位,咱们以后就能在一起了。”
袁窈点了点头,柔和道:“那就姓姜。”
其他叛贼都已经被捉回长安了,只有袁驭恒不知所踪。萧浚野道:“陛下让我捉拿袁驭恒,有信报说在西南一带见过他的踪迹,我带人找找。”
袁窈的神色沉静,轻声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萧浚野的目光微动,那毕竟是他亲爹,不想把他卷进来。袁窈已经道:“玄幽山,那是他最后的退路,那里大得很,够容纳他所有的兵马了。”
萧浚野想起那老头儿手中有长生经,既然当不了皇帝,那便退而求其次,躲在地宫里修炼成仙。他道:“那我去看看,你等着我。”
袁窈道:“我跟你去。”
萧浚野沉默地看着他,袁窈沉声道:“他欠我祈族太多了,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萧浚野想自己或许看轻了祈族人对袁氏的仇恨,那种恨意刻在骨子里,就连血缘都无法抵消。他没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道:“去收拾东西,我等你。”
玄幽山位于西南边陲,兴许是积攒了太多修墓者的怨气,山中阴沉沉的。这里鼎盛的时候,不但有祈族人,还有从交趾、蒲甘等地抓来的人,做苦力的足有八千人。二十年来不断修造,整座山被建成了一座硕大的坟墓,散发着森森寒气,不知下面埋了多少白骨。
大队人马来到地宫外,石雕的大门洞开着。袁驭恒的兵马就驻扎在山中,探子查清了敌情,回来禀报,敌人如今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大约有三千人,跟袁驭恒在这里苟延残喘。
萧浚野带来的都是精兵强将,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带人杀进了玄幽山,五千精锐打三千残兵,如同洪流冲击蚁穴,很快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山谷里回荡着喊杀声,从中午杀到黄昏,血从山谷里漫到天上,浓得发黑,散发着腥味。
这是袁氏最后的力量了,清理了这些人,袁驭恒就再也没有反扑的力气了。士兵们点燃了火把,照亮了阴沉的山谷。甲胄摩擦的声音传来,萧浚野大手一伸,从地上提起一个敌将,喝问道:“袁驭恒在哪里?”
那将领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半截羽箭,已经奄奄一息了。萧浚野在战阵中如修罗一般,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那人一跟他对上眼便恐惧得不住发抖,道:“王爷在地宫里,他要修仙,不准人进去打扰。”
萧浚野冷冷道:“他不管你们死活,你们还为他卖命?”
那人像被洗了脑似的,恍惚道:“王爷手里有长生经,是真神仙给的。只要他能修炼成仙,就带我们一起飞升。”
这些话说出去连三岁小孩儿都不信,可叹他们居然当真了。这些人追随袁驭恒到现在,已经没了退路,除了相信他还能怎么办?
萧浚野把那人扔了回去,那人捂着胸口的箭伤,抽搐了一阵子便断了气,临终前还喃喃道:“王爷……我忠于王爷,便不会死,只会升入天道……成仙。”
熊熊火光照亮了坟墓,萧浚野跟袁窈对视了一眼,道:“进去看看。”
萧浚野让其他人在外面等待,带了一百人进了地宫。地宫修建的宽阔宏伟,跟活人的宫殿几乎没有区别,墙壁上镶嵌着青铜铸就的长明灯,里头灌注的是万年不灭的鲛人尸油,放出阴沉沉的微光。空气冰冷沉闷,甬道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众人来到宫殿深处,袁驭恒的棺椁在陵寝的正北方,空旷的宫殿正中,摆放着一具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材。
袁驭恒就坐在大殿北边的鎏金宝座上,身后是九条龙在云中飞舞的汉白玉浮雕背屏。他身穿上黑下黄的冕服,龙袍上绣着日月星辰等纹章,头上戴着十二旒冠冕,俨然已经在这里登基了。他盘膝而坐,仿佛皇帝在他的宝座上,一派君临天下的姿态。
“窈儿,你来了。”
两人身后带着一百精锐,把他逼入了绝境。袁驭恒的皮肤枯槁,头发几乎全白了,武关一战,他败在了面前这个少年手里,如大厦崩颓。他也曾经是别人口中的传奇,如今却成了后辈的垫脚石。从声威烜赫的镇南王到人人喊打的反贼,境遇如同云泥。饶是他也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竟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袁驭恒一副淡然的模样,平静地看着他们。他淡淡道:“朕早算着你们要来,今天是个好日子,由你送爹一程,好得很。”
他知道怎么对付自己的儿子,流露出温情来,果然让袁窈有些动容。袁窈的身体微微发抖,恨声道:“你害得我祈族人流离失所,死伤无数,还有何话说?”
袁驭恒的神色冰冷,道:“那不过是些蝼蚁,生来下贱,能为朕驱使是他们的福分。”
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袁窈面前,沉声道:“朕已修成了长生经,即将飞升成仙,肉身留在世间也无意义,今日便兵解而去。你是朕最信任的孩子,就由你来动手吧。”
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临终之前还在自欺欺人,还要袁窈背上一生的枷锁。袁窈拔出剑来,手不住颤抖,纵使眼前的人是恶魔,却也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这一刻是否会成为自己一生的梦魇,只觉得手中的剑沉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
萧浚野不想让这件事压在他心上,索性自己承担下来。他将袁窈拉到一旁,断喝道:“放箭——”
士兵们拉满了弓,白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登时把袁驭恒射成了个靶子。他浑身是血,踉跄了一步倒在地上,没想到呼风唤雨了半辈子,最后的下场是万箭穿心。
他疼得不住痉挛,喘着气,一时间还没死。他抬头望着袁窈,竭力道:“爹最后……求你一件事。”
袁窈眼中藏着泪,哑声道:“什么?”
袁驭恒口中涌出了血沫,挣扎道:“百年后,把你娘跟我葬在一起……我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
袁窈摇头道:“不行,她恨你,死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袁驭恒十分失落,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了。他接连吐了几口血,哑声道:“你不明白,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她。当初我在月照山第一次见到你娘,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人。我过去跟她问路,她轻轻一笑,真的好美……好美……”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中仿佛还有憧憬,意识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就这么断了气。袁窈的眼泪骤然淌了下来,他恨了他这么多年,一心要杀了他为祈族人报仇,可他真的死了,袁窈竟有些惶然无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抬手抱住了肩膀,只觉得墓穴寒冷,像严冬一般让他难以承受。
他毕竟是袁窈的父亲,萧浚野不想做得太绝。他把袁驭恒的尸身留在了地宫里,让他死在他建造已久的墓穴里。
宝座上留着他私刻的玉玺和那本长生经,萧浚野把书收进了怀里。这本书到底跟自己有缘,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袁窈最后看了袁驭恒一眼,转身出了地宫。
夜色渐浓,雄伟的银河横亘整个山野,发出宁静的光。萧浚野放下了断龙石,轰然一声,地宫彻底关闭。袁驭恒做着他的皇帝梦,永远沉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