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淮安还欲再拒,便又闻:“四小姐乃朝臣之女,坐下人车于理不合,回京路途虽不远却也需半日,四小姐体弱,若是路上有个好歹……至于张公子,四小姐无须担心,在下自有安排。”
容祈安说话时已将张修远请下车,车帘被风吹起,钟淮安似乎看到他在其中摆棋:也许是带着偏见,钟淮安鲜少听他说过这么多话,此时竟觉得有些稀奇,她没有再推辞,挤出了两滴眼泪便上了车。
容祈安虽身为太师,但马车并不大,从外观来看,完全是皇上喜欢简约风格,但内饰却大有乾坤——四角镶嵌着莹润的夜明珠、云锦包制的软垫、紫檀棋盘还散发着幽香,连棋子都是上好的暖玉。
钟淮安当公主的时候都没这么奢侈。
“四小姐可会下棋?”容祈安并不看她,手中的黑子在残局的上空比划了一会,又被丢回去。
钟淮安这才仔细看去,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她颔首:“小女才疏学浅,未能通晓。”
*
钟淮安垂眸,记忆又被拉回到几年前,容祈安才是个仅被皇帝重视还未长出羽翼的寒门子弟。
那日雨很大,雨点重重地打在檐角挂着的流苏上,蒙上了一层潮湿黏腻的影。
对面的男人垂着头,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颗黑棋,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思考,他腰间系着的令牌与碎玉被风吹起,撞得叮咚作响。
钟淮安只觉得心神不宁,嘈杂的雨点落在她心头,让她手都有些发麻,今日是扳倒陈家的最后一步,贪污罪证已经摆上了皇帝的御案,其余证据也在马不停蹄回京的路上。
陈宣手下死士已被她暗中处理了一大半,如今他虽掌管京城三万城卫兵,但虎符另一半早已不是陈氏势力,所有者如今正坐在她对面,被隐藏在她宫外的影探层层看守着。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陈氏都必要在今日为自己所犯下的罪付出代价。
她不该如此心慌。
“长公主,该您了。”黑棋落在了钟淮安意想不到的地方,容祈安收回手,笑意浅浅。
钟淮安按下思绪,将眼神重新落在那颗深入腹地的黑棋上,她几乎不用在脑中推演,便能预料到接下来每一步皆是加速死亡的黑子,她摇摇头,语气似有可惜:“容卿不必让我。”
容祈安却失笑:“臣未曾相让。”
钟淮安不置可否,她没必要和陛下的宠臣过不去,毕竟他们目的是一样的,这种无伤大雅的奉承她并不在意。
白子落下,对黑子的围攻之态更进一步。
“长公主,锋芒太甚并不是件好事。”容祈安盯着棋盘,钟淮安便只当他在说棋,她这前半生如果不锋芒毕露,她和承泰怕是早就被世家拆吃入腹了吧。
“殿下!殿下不好了!”
钟淮安立刻抬眼去看,坠露没有撑伞,慌慌张张跑过来时雨水冲了她满脸,长长的裙摆贴在她腿上,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沼泽,每一步都将溅起的泥水灌进钟淮安心里。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含芳姑姑看了一眼容祈安,皱着眉呵斥她,手上却十分迅速地拿起身边油衣给她披上。
坠露跪在地上,膝盖磕下去的声音和钟淮安的心沉在一起,她说:“殿下,不好了,宫外传来消息,谢大人在回来的路上……出事了!”
谢远出事,代表能扳倒陈氏的最后一份证据出事,代表她今日之前的所有筹谋、所有如履薄冰全都功亏一篑。
但她不能倒下。
钟淮安强压住翻涌的气血:“谢远如今何处?”
“已着人送回谢府,太医院刘大人已前去诊治。”
“用本宫的令牌,请太医院院判何大人过府一看,务必保住谢远性命!”坠露领命而去,转身时又被钟淮安叫住:“先去换身衣裳。”
坠露走远后,钟淮安才回头看容祈安,这么一小会,他已经想好了黑子的下一步走在哪:“长公主,您输了。”
钟淮安看向棋盘,原本占了上风的白子略显颓势,而黑子,却打了个极为漂亮的翻身仗。
钟淮安呼吸微滞,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什么,话里有话:“容卿好棋艺,如此一招诱敌深入,倒是本宫一叶障目了。”
“长公主谬赞。”容祈安拱手作揖,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微垂的长睫遮住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光,让钟淮安看不出他的心思。
钟淮安虚扶:“如今边关战事暂歇,谢卿突然得召归朝,想来是有大事,可他却于途中遇袭,此事——容卿如何看?”
“谢将军尚未入宫,臣自是不知。”容祈安低头看着残局,回答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