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十五年冬,金乌西坠,夜色未满,余晖铺在花园姹紫嫣红的鲜花上,难以相信,这么好的天气,钟淮安居然要去杀个人。
一月前摄政长公主重病而逝,皇帝软弱无能自登基来全靠长公主手腕强硬以稳朝纲,长公主猝然崩逝,保皇派群臣无首,还没来得及反应,晋王秦明宣便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将长公主麾下大将谢远送进了诏狱。
长公主麾下能人众多,她虽已香消玉殒,这些人却承其遗志,处处给秦明宣使绊子,皇帝还坐在皇位上,秦明宣震慑无果,却恐引起朝变也不敢太过猖狂,是以暗杀,便成了他能选择的最好的法子。
有人说晋王眼下正在立威,不若早日投诚免得像谢将军一样吃苦头;也有人说长公主教导陛下多年怎会毫无成效?晋王所求恐不可得。
钟淮安侧头去看说话之人,大约知道自己说得都是能杀头的买卖,那人谨慎,钟淮安只看到了匆匆离去的绿色袍角。
大禹朝官员冠服皆规定形制,唯有六、七品官员着绿装,胆敢在宫中谈及谋逆,想来是今年新入翰林院的学子。
殿试时钟淮安也在场,可她此时心乱如麻,一时也听不出究竟是谁。
“四小姐。”元蕊小跑而至,风将她的鬓发贴在颊边,满是肃杀之意。
她人还未到,钟淮安便立刻上前去迎,见她身后无人,钟淮安的心凉了半截:“你没见到含芳?”
“见到了。”元蕊气都喘不匀,深呼吸两口才继续:“奴婢将小姐的话带到,含芳姑姑却说奴婢污蔑长公主忠义,怕是实心疯了,要将奴婢捉起来,后来还是沐阳公主说为长公主祈福,不宜再造杀孽,这才将奴婢放回来。”
钟淮安神色瞬间凝固,立刻追问:“你说的时候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小姐特意嘱咐过,要趁无人时说,”元蕊摇摇头,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物:“但好像是有只猫儿经过,留下了颗金珠。”
钟淮安看着她手中刻了云纹的金饰,沉默了片刻:“你立刻出宫。”
“啊?可是小姐,宫宴还没开始,奴婢走了谁来服侍您?”元蕊还欲再劝,钟淮安却已经不想解释,搡着她让她离开。
自一月前小姐坠水后醒来,便一直是这般。
钟府子嗣算不得兴旺,大房更是萧条,除了夫人所出的一女,便只余钟淮安这个庶女。
钟淮安生母乃戏子,又去得早,夫人面甜心黑,看不见的地方没少磋磨钟淮安,久而久之将她养成了个怯懦性子,连大声说话都要思忖三分。
一月前小姐被污清白投湖自证,再醒来先是绝了夫人将她随意打发嫁出去的算计,又向老爷争取了这次入宫的机会。
元蕊认定小姐是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明白事事忍让是没有好结果的,她以为小姐此后便能随心而活,可不知为何,小姐仍是每日心事重重。
元瑞不知如何劝她,又实在担心等会钟淮安一人应付不来夫人:“小姐,让奴婢留下吧——”
“回去,烧一桶开水。”钟淮安没什么表情,元蕊却从她眼中看出了欲起的风云,不知为何,她不自主地点头应是。
元蕊离开后,钟淮安低头,鹅黄色的长裙落在她脚面,今日是元宵,宫中设宴,无论皇子公主、官阶高低,皆被邀请至宫中同庆,也正因此,钟淮安一个三品官员家中不受宠的庶女才有了这个进宫的机会。
元蕊不认得这金珠,钟淮安却熟得很。
一月前她本来已经死了,可能是上天垂怜,不忍心看她为了朝政汲汲营营一生却不得善终,让她重生在户部尚书钟文宇府中,成了钟府不受宠的四小姐。
可她刚睁开眼,便听闻谢远被投入诏狱,众官员暗中倒戈,容祈安谗言惑主,而她不争气的皇弟一无所知,还在傻呵呵的“皇姐新丧,朕无心庆贺,但又不忍拂百姓好意,便请礼部安排宫宴吧。”
晋王野心昭昭,可他刚愎自用,胸中谋算恐怕同她那个不争气的皇弟不相上下,可他身边那个谋士却不同,容祈安此人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又善于伪装,哄得皇帝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钟淮安前世不知在他手上吃了多少暗亏,若不是容祈安从旁为晋王谋划,钟淮安早就将他彻底清算。
而这金珠上的云纹,便是容祈安最爱雕饰的那种。
一想到自己辅佐了这种糊涂皇帝十几年,最后为了他的江山赔上自己的命,钟淮安就恨不得将自己此生的记忆全部删除,除了与谢远相关的。
细数钟淮安这一生,好像没有过过一天轻松日子。
在别的少年恣意洒脱欢声笑语之时,钟淮安在御书房与笑里藏刀的重臣周旋,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权柄在泰和殿伏低做小,她跳过了天真无畏的童年,一步便跨入了成年人尔虞我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