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回到江陵城是在七月二十九日下午。出城时虽是秘密行动,回来的时候却因为有三百人护卫而变得浩浩荡荡,引得不少百姓围观。我躲在士兵们中间,衣着简陋朴素,假装只是普通一兵。江陵城最高统帅半个多月不在城中的事,无论如何都是最高机密。
回来后我连换衣服都顾不得,第一时间与夏侯和见面长谈,详细询问二十天来城中的情况。我们一直谈到天都黑透了,两个人肚子饿得咕咕叫都浑然不觉。夏侯和半是汇报半是诉苦,说他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每日里提心吊胆,简直丢掉半条命!”
我笑笑:“可你以后总要独当一面,统帅一方,不是么?现在让你历练一下,对以后自然是有好处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这江陵城,可不是我该做主的!”
我没接话。这要是换了司马昭,得到临时代理江陵太守的职务,恐怕不会是这样的心态。我之所以如此安排,让夏侯和代替我掌管江陵、司马昭跟我去上庸冒险,自然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权力终究不能随便给与外人,哪怕只是临时的。
“义权,以后你该知道了,执掌一方、独自领兵,与跟在麾下听从差遣,有如天壤之别。别总把自己当孩子。你已身受官职,必须担起责任,早日成长,知道么?”
他点了点头,面色凝重。我用左手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不过这次你做的很好。这二十天能够平稳度过,没出什么意外,辛苦你了。”
“说真的,三哥,我真的要吓死了。特别是陈司马跟我说,他梦见你在上庸……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沈长史拿了这个主意。要是他二人当时意见相左,我怕是难以决断。三哥你平常都是怎么做这种决定的呐?”
我苦笑:“要说起来,我大都是在赌运气。这次也一样。回想起来,我实在应该事先与你约定时日,派遣后续接应。以我们这次遇到的情况,要不是陈庆鬼使神差做了那个梦,并坚持带人前来接应,伤亡恐怕会更严重,甚至不见得能回来。义权,这话我只能在你面前说,这一次,错在我。”
幼弟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深深叹一口气,沉声道:“我无论如何想亲眼确认一下上庸的情况,才执意促成这次行动。照理说的确不应该。这次冒险,功过参半,但对死伤的士兵,我是心存愧疚的。我本没有料到回程时会有如此凶险的杀招。所以我很感谢你,对我如此深信不疑。”
他反应过来,郑重地行了一礼:“三哥的信赖,做兄弟的也是打从心里高兴。三哥放心,在外人面前,不该说的话,夏侯和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包括子上。”我淡淡地补了一句。
他明显一愣。我的眼神也冷下来,盯着他让他直视我的眼睛。
“你或许觉得你和子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也很喜欢子上。然而他终究不是我们的亲兄弟。你必须明白子上对我们夏侯家的人来说,是‘外人’。”
“可是,子上他是不会……”
“他或许是不会,可他如果把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告诉了他认为值得信赖的人呢?比如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们也会和他一样,对你我抱有亲如兄弟的情感吗?你总要想到不是所有的人,都如你和子上一般,真心实意站在我夏侯称的一边。我这几年立了不少战功,朝廷中不是所有人都真心为我高兴,道理你总该懂吧?”
夏侯和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言尽于此,我觉得差不多了,再深入就不好多说。以夏侯和的年龄资历和城府,他未必能够完全理解我的顾虑,但我必须从现在开始给他灌输这些观念,免得他跟司马昭真的亲密到不分彼此,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他说,总有一天会出事。
我最后总结道:“你跟子上情深义厚,我为你们高兴。不过该有的界限,还是要有。不要忘了你姓夏侯,他姓司马。”
夏侯和离开时一脸凝重,我的叮嘱似乎带给他不小的冲击。我也不知道这么提点他对不对,但总要让他早点把住自己的立场,别被司马昭给迷晕了头。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我所担心的那种关系,我吃不准。或许我该想法子调查一下,好让自己心里有点数。
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用“家族”的观念来压制、说服别人。从前我是没有这种观念的。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接受自己作为“夏侯称”的新身份,又花了一段时间才体会到所谓家族观念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强大。到今天,我终于学会了以这个时代的人的方式思考,说出“以家族利益为优先”的话。
换了衣服洗了澡,又请大夫给我重新处理、包扎了伤口,我感觉整个人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吃过饭后,我特意去探望司马昭,询问他的伤情。司马昭没有想到我当天还会去探望他,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我必须承认自己这么做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自己的形象考虑,不过另一半也确实是有些挂念他,不希望他因为腿伤留下后遗症。大夫说他的伤至少要休息一个月,不能再乱动乱跑。司马昭本人有些沮丧,我恐吓他说如果不想以后变成瘸子最好乖乖听话,他才面带畏惧地答应遵从医嘱。看他那样不加掩饰的率真表情,我发自内心觉得他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