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从师尊的眼睛里,看到了沉痛和怜惜。
为什么?
像她这样的影人。
她听到师尊说:“何苦呢?”
白燕有些茫然:“我......”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飞速低下头去,想要逃避别人的目光。
长域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反而蹲下身子,直视着她:“你觉得自己不值得?因为你姐姐说过,影人就是假的,所以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替代品?”
“不是!”
白燕失声反驳,可是反驳过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师尊说中了,可她不想承认。
慌乱之中,她居然像孩子一样,手脚并用地往后挪了几寸。
长域伸出手臂,按住她的肩膀:“不用逃,我又不会嫌弃你,我也没有指责你。我知道你爱你姐姐,你只想让她好好的,为此你可以牺牲任何人。”
他的力道并不大,却像施了定身咒一般,将白燕牢牢定在原地,怔怔的不再说话。
她看着师尊的眼睛,眼神怔忪间,流露出孩童般的无措。
“师尊,我......”
对视间,长域展眉一笑。
“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那么笃定吗?明明我只是看了你一眼,明明我只是读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记忆碎片,我为什么能猜出这么多?”
“你......我......为什么?”
“因为我很了解你姐姐,而你和你姐姐是一样的。我知道你们说谎的时候,脑袋都会往左边偏一下。”
说到这里,长域顿了顿:“她以前经常在我面前说谎,其实我看得出来,只是她从来不会害别人,偶尔耍点小聪明,我也不会拆穿。”
“所以呢?”
白燕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在地上。
她看着自己拖在地上脏污的裙摆,声音似笑似哭:“所以呢,我们的好师尊,你怎么不早点来?”
长域撇开脸:“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和你们早日重逢,也希望自己能救下你们。可是你要知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们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亲手将一条条人命杀出来的吗?”
“你不能抓着那一点点良善动机,去掩盖血腥丑恶的欲念,然后把罪恶强加在别人身上,这不公平,也不合理。”
“......”
一滴热泪顺着面庞滴落,砸在鲜红的裙摆上,白燕咬着嘴唇,没有溢出一点哭音。
长域收回手,起身:“你相不相信,待会儿我解开这道阵法,走到外面,外面只会是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人受伤?”
怎么可能?
之前姐姐明明动怒了,她出动了所有影人,一定会把闯入者撕得粉碎!
可是面对师尊,白燕不敢那么笃定,她只是自顾自摇着头。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
风声寂静,鸟声啁啾。
长域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刚刚我和你说话的时候,阵法就已经解开了。我只是暂时屏蔽了你的灵性——此处是红境。”
终于,白燕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月色温柔,落在她明艳动人的面庞上,这是一张风韵成熟的面孔,只是她有一双单纯执拗如孩童般,泪水洗过的眼睛。
她的面孔和张逃燕一模一样。
神情却是天差地别。
长域看着她的脸,仿佛又看见了两百年多前,在烟柳江波中偶遇的少女。
那时的张逃燕刚满八岁,眼中却有了大人的成熟和痛苦。
那天,她穿一件很破旧的水红色襦裙,站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门口,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正望着不远处的湖面发呆。
湖面反射日光,水波摇曳在少女破旧的裙摆上,却无法点亮她灰暗的双眼。
长域在远处观察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忍心。
想了想,他走上前,俯身看着少女的眼睛,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小道友,你愿意和我修仙去吗?会变小花的那种喔。”
说着,他手指一搓,凭空变出一朵火红的百合花,摇曳动人。
迎着少女惊喜的目光,他又打了个响指,花瓣便灼灼燃烧起来,化作点点萤火。
女孩的眼睛被点亮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朵燃烧的百合花,用力点头。
于是师徒缘起。
女孩说,自己名叫张桃艳,桃花的桃,艳丽的艳。
她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
长域说,那就改,改一个自己喜欢的。
于是,她改了个自己喜欢的好名字——张逃燕。
她说自己不要做枝头艳丽的桃花,自己要做凌空高飞的燕子,要一辈子都自由自在。
她说自己一定会努力修炼,成为师门的骄傲,为了自己也为了师尊。
她说自己一定惩恶扬善,不负仙道。
她说过很多很多。
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只是江湖多险恶,摧折少年心。
当年志存高远,许下“凌空高飞”心愿的少女,一定想不到若干年以后,自己竟然会被折断双翼,将数十年的光阴尽数蹉跎,空负深山。
她明明最讨厌受人摆布。
她明明最渴望自由。
怎么会这样呢?
长域笼在衣袖中的指尖发颤,他也在一遍遍问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当年那个能说爱笑的,爱耍小聪明的,总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帮忙管教师弟少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复活呢?
或者——
长域痛苦地闭上眼,自己为什么没有彻底死在当年的火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