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方停归便仰起脸来。
鸦黑的发丝落在他的额头两侧,鼻梁在脸侧打下深刻的阴影,这是一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
“啪”。
长域毫不犹豫,赏了他一巴掌。
方停归被打得偏过头去,侧脸红肿,却半分不恼,只问:“师尊,你手疼不疼?”
“呼......咳咳。”
却见长域面色虚红,侧头轻咳。
毕竟重伤未愈,长域又没有收敛力道,这一巴掌打下去,他自己也要缓一缓。
片刻,他才继续道:“你不敬师门,这是我该罚的,此事便算了,日后你不必再提,等我养好伤,就会下山......”
方停归忽然打断他的话:“师尊要去哪儿?”
长域眉头一蹙:“我想去哪儿,要去哪儿,自然有我的道理,与你无关。”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走。”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小菇君——”
“可是我想陪在你身边,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与你分开!”
方停归说着,语气竟有几分激动:“我等了两百年才等到今日,我怎么能.....”
长域扬手打断他的话,反问道:“怎么不能?”
方停归说:“因为我......”
“因为你觉得自己爱我?不觉得可笑吗。”
长域一扫温和随意的作风,语气说不出的冷漠:“说实在的,你我短短七年的师徒情分,彼时你只是未出茅庐的孩子,你又是如何对我情根深种,情难自抑的?
“你很了解我吗?你很在乎我吗?你究竟在乎我什么?你自称爱上我的时候,甚至连什么是爱都分辨不清,这份爱你自己相信吗?”
方停归一愣,望着长域微垂的眼睛,神情竟有些茫然。
情意千般,情丝万缕,纠缠往复早已逾越百年,他不知如何证明自己的爱。
尽管如此,方停归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怀疑和动摇。
“师尊,我……”
长域看在眼里,却装作忽视:“我不管你要说什么,要如何回顾几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因为人都会有幻想,尤其是年少的时候,至于你给我寄托了多少无聊的幻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只是你想想,我和你想象中,甚至记忆中的形象真的一模一样吗?你以为,我真的是你爱的模样吗?”
“不是的。”
长域说着,慢慢俯下身去,直到与跪在地上的方停归目光平齐。
他看着这张年轻的,英俊的,眼神却浸透岁月风霜,总是透出几分淡漠,神情总是专注看着自己的脸。
青年的轮廓,逐渐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
那个少年长大了,隔着两百年的时光,说自己爱他。
不对的,不可以这样的。
长域心底却有一道声音,在叫嚣着,发泄着,凭什么他要爱我?
他凭什么逼我回应这份爱?
这种恼怒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几乎烧毁了长域的理智。
他在故作冷静。
“方停归,你认真看看我,我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长域一寸寸靠近他。
方停归甚至能看清师尊脸侧浅浅的绒毛,能通过师尊敞开的领口,看到一截笔直的锁骨,和心口厚重的纱布。
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方停归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看到师尊的嘴唇一张一合,耳边是略显飘渺的声音。
“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吗——像你对我做的一样?”
话音未落,带着体温的草木清香,顿时扑面而来。
方停归只觉得很凉,又有些烫,柔软的,湿滑的,缠绕的,呼吸紊乱的,不知所措的......
他像是第一次学会游泳的孩子,想要掌控什么,想要做出某种回应,却不知该如何去做,只好在水中胡乱扑腾。
直到师尊的味道离开。
脸侧有一阵凉滑的触感,那是师尊披散的长发。
方停归如梦初醒,睁开眼睛后,只觉得脸颊烧红,不敢与师尊对视。
缓了又缓,他才重新抬起眼帘。
他看到凌乱长发的背后,师尊抬起一双冷静的眼睛。
那是一种极致的冷漠,仿佛一层透明的壳,把一切情感和窥探都阻隔在外。
方停归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听到师尊说:“你什么都不会,你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爱一个人,你不该在我身上坚持。”
方停归只觉得思绪纷乱如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该笑还是该哭,该喜悦还是该愤怒。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那夜师尊听到自己的告白,第一反应为何是气恼。
“............”
沉默中,两人对峙许久。
寒气幽幽,几乎要钻入骨髓。
长域垂眸,看到方停归依然仰着脸。
对方眼神落寞,带着说不出的触动,却没有丝毫的愤怒,这确实出乎长域的意料。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就是亲了一口吗,我不在乎。
“你知道的,我活了上千年,爱过我的,我爱过的,我经历过的......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你想听的话......”
“我不想听。”
方停归一字一句,像是咬出来的:“师尊,我不想听。”
长域一怔。
看着方停归微红的眼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在逼迫对方做决定,自己的手段并不比他高明,效果却立竿见影。
因为方停归在乎他。
他却利用这种在乎,逼对方主动放弃珍视的一切。
我这是在做什么?
长域后背发凉。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寸寸碎裂,某种新的危险事物,又在这种碎裂中一点点拼凑、生长。
长域沉默着。
他看到方停归的眼角,一寸寸红了。
犹豫过后,长域还是忍住了为他拭泪的冲动,侧首道:“罢了,你出去吧。”
冰室里只剩长域一个人。
他坐在原地发愣,无意识抬手,触了触干燥的唇瓣,才回过神来。
刚刚太冲动了。
长域不知道,这股冲动的来源是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扮演了一个风流入骨的角色,和往常的自己近乎割裂。
那个状态,并不完全是他,但也是他的一部分。
和方停归印象里截然相反的一部分。
他原以为方停归会恼羞成怒,知难而退。
可是......
说不出什么感受。
恼怒也有,感动也有,混乱也有。
“罢了……”
思绪万千中,伤口又疼了起来,
长域端起一旁的药碗,一口气灌下药汤,被苦得直皱眉。
放下药碗,他的手边忽然触摸到什么,是一小包果脯。
长域便下意识拣了一颗,放入口中,满口苦涩,顿时被舌尖酸甜缓解。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方停归临走前打开的。
是丘瑾刚刚送的那包东西。
九制蜜梅,长域曾经最常吃的零嘴,说不上最喜爱,因为他喜爱的东西太多,时不时便要换换口味。
只是,每当长域没有目标时,都会下意识选择这颗酸甜的、蜜色的小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