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会保持着死前的模样,所以这位被叫“大哥”的人,一副小白脸模样,看着比昭然年轻不少。
一身灰色粗麻衣裳收拾得妥帖干净,右边衣裳缝了个袋子,包里鼓鼓囊囊的,但魂魄只是维持了死时原样,再不会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大哥的左眼瞎了,眼白浑浊如泥,像是害怕吓着别鬼,故意捋下来一绺碎发遮掩。
遮住大半面容后,更显阴森,就是熟人也难相识了。
但他露出的鼻挺而高,唇薄且常带笑,轮廓温和又有棱角,竟还算得上好看。
除了,他右腹部的一汪血洞。
那是他的死因,无法消除。
见昭然眼神移下去,这鬼拉过衣裳,不好意思地遮了遮。
恶鬼还,挺……要脸。
据他来说,他死后一直闷闷不得志,因想回去看家人而不得。
若是做个孤魂野鬼刚好成全了他,奈何被人给埋在了乱坟岗。
扎了根。
恶鬼有苦说不出,闷在坟里也不交流,就睡了整整一年。
可怜心中三千落花。
直到昨天听隔壁坟的老头说山上有个能识鬼的人,自从灭道捣仙之后,难得再见了。
识魂本就依赖天份,修道盛行的时候还能遇见一两个,现在举国只尊崇皇帝一个,什么仙门道家不复存在,阴阳两隔便成了真正的鸿沟,难再逾越。
于是他消息虽然滞后一整年,但行动力最强,不管不顾寻上山去,看见崖边背对着自己呆坐的昭然,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的挂碍大方地分给她一根。
按理来说最忌讳这么莽撞,且不说对方是否乐意建立这样的牵绊,就算接受,按照承诺,对方又获得了对生魂随意吩咐的权力。
最后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谁也难预料。
但是,他在看见昭然的瞬间就付出了代价。
如果能将自己捅死,他会毫不犹豫再捅一刀。
脑子里只剩三个字:
作孽啊——
缺了一根弦的昭然,眼神清澈地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又低头捻起手腕那根线。
“您好,这是什么?”
然后她秀眉轻皱,思考半秒。
缠来缠去,又在手上打了个蝴蝶结……
才满意地笑道:
“要,一起玩吗?”
要一起死吗……
他不相信这傻姑娘能带自己回家。
买卖成了,仁义却难再。
“所以,你为什么后悔了?”昭然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双手撑在膝盖上,捧着脸望向大哥。
他不想说话。
他又半天磨蹭出一句:“常年带着生魂,你也会受影响,不怕?”
“不——怕。”
昭然笑出两豆甜甜的梨涡,一手拍在膝盖上。
“不”字拉的很长,千回百转,完全一副学堂上讨先生打的模样。
这位恶鬼又沉默了。
昭然保持微笑着看他。
恶鬼?
不过如此。
昭然转着眼珠,思索片刻。
“行吧。”强扭的瓜不甜,她跳起身,拍拍手上白灰,“我也不勉强你,契约是你订的,鬼坊规矩,约定既成,没有回头路。”
她仰头,抬手随意抽了根鲜绿的竹心,呷在嘴角,回头道:“我从不勉强人,你也可以一直躺在这里,只不过——没法再绑定别人了。青山不改,绿水长……”
“何幸。”大哥破罐子破摔,忽然开口。
昭然停住,嘴角轻勾了勾。
这恶鬼还算好骗,留在身边省的祸害别人,是她作为修道者的基本涵养。
昭然将双手背在身后,脚跟为基点,倾身歪头原地转圈回去,抬了抬眉。
“跟我走?”
何幸不语,心中情绪复杂,掀起眼皮,刚巧撞上这姑娘猛地凑上前来,鼻梁上浅疤未愈,平添一股疯野的味道。
他慌忙闭上眼,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昭然偏头吐掉竹心,刚巧落在旁边坟头,她无视坟头看热闹老大爷幽怨的表情,从兜里掏出一张表芯纸,又俯下身裹上一层坟头的土。
按道理来说,这种人身交易需要死者随身物品献祭,但昭然不想当着原主的面刨坟,又自我感觉修为尚够,只捻了捻手心的土。
她右手打了个响指,左手的表芯纸随即自下而上燃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生魂何幸,以命为媒,许之自由,勿害苍生。结。”
火焰燃到指尖时,昭然不在意地丢在何幸坟头,转身就走,又潇洒地朝后招招手,“走啦,大哥。”
举起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何幸分明看见两缕白线缠绕,随风潜没入日光。
只一刹功夫,又消失不见。
小道蜿蜒在竹林,她周边绿林鲜亮,前方土黄色泥巴路上,开着两朵小雏菊。
女孩脚步轻快,身形挺立,举手投足不吝洒脱。
何幸愣住片刻,提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