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红衣翻动,束发高扎,银质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面具顺着狭长眼型延展,眼尾处如同兽翼张扬上翘。
身后烈阳西沉,强光正巧在他背后,照得人影虚虚的,似乎能穿透他看到对面的城楼。
满世界都是橘黄色,像是在唬她,包装着梦境。
寿数将近,又要死了。
昭然闭上了眼睛。
但接下来。
少年喋喋不休的声音却再未从耳边消失。
他说没事了,说北庭的红楼口味一绝,如果她去,肯定会点上一整根烤羊肋排,撒上秘制拌料,勾得人馋虫大动。
他还说那里仙乐曼舞,勾栏瓦舍热闹非凡……
好巧,闻二启也在北庭来着。
只是好久不见了。
少年背着她朝白马那边走去,她垂着头,一搭一搭在他肩上,只看见脚下避让不开的将士,早已面目全非,不分敌我。
难分阵营。
男孩太瘦了,肩膀硌得她脖子疼。腿好像还受过伤,一颠一颠,她的下巴不停磕在男孩锁骨上。
可能在这里待久了,他身上也有挥散不去的血腥味,却意外得浓烈,像是久已嵌入骨骼皮肤。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许是一直在说话的缘故,他的嗓子磨得沙哑低沉。难受得紧了,还哽咽了几声。
看来是个新兵蛋子,倒也心善。
昭然被轻放在白马上时,还想安慰他两声。
就听见一个女声无可奈何地冷冷道:“闭嘴吧你。”
然后又是一个活泼点的女声,嘴里似乎还含着什么食物,嘟嘟囔囔说什么好久没见过这么强的命格,果然灵童转世,至善至净,此女不死,必有大浪云云。
昭然已经连着奔波三日未梳洗,铠甲一日未卸,血汗干了又湿,结出各色结晶。
她不信自己“至净”,只怕是这两位偶感风寒,鼻塞不通吧。
“徒儿,师父救你来了。”
第三个女声。
声线成熟许多,语气毅然决然,悲恸万千,跟真的一样。说着就扶住了昭然向下滑落的胳膊。
“师姐,不带这么抢的,我离得最近,我要收她为徒!”
昭然只感觉食物渣滓喷了自己一手。
能和她媲美,在如此恶臭的环境下吃得这么香的人,还真想见一面。
但眼皮灌了铅般,她眼前一片血红。
“师姐们不是都遁入空门了,怎么又来插手我收徒的事。”一开始的冰凉女声话里不带一丝情绪。
倒不像和师姐说话,像是在训徒子徒孙。
昭然此时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周围几人这才停止了争论。
难道没人注意,她已经失血过多,命不久矣吗?
庸才一群,还收徒。
呸。
昭然心里鄙夷道。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力气,费力地说:
“如果,如果要带走我……拿,拿上……刀……”
她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肺腔内被锋利刮过,猛地咳出一口污血。
刚用了下,削铁如泥,当个随葬品也挺好。
应该挺贵的。
几人楞了下,只有少年听后往回走去取刀。
嘴里包饭的女声忽然缓缓摇头,由衷感慨赞许道,食物残渣喷洒改为横扫:“刀在人在,人器合一,此等觉悟,我自愧不如。就该你当我的徒弟……”
于是,在推推搡搡中。
昭然就死了。
一辈子被人嫌恶,死前竟是如此待遇,她有些欣慰地走了。
没注意到右手无名指上,若隐若现一根白线在风中飘荡了会儿,又隐入尘烟。
“值得吗?”
刚才少年柔声问她。
她答:“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
老苗叽叽喳喳带着她回忆这一年发生的事,最后慷慨激昂总结陈词:“所以,由于你根骨天成,三位师父谁也不让步,趁你灵识未全,都要了你。”
要了她?
都!
……这形容,有待考究。
昭然放下手里的菜刀,伸出拇指和食指捻下缠绕在上面的一根白线,却发现其中一头系在自己右手手腕上。另一头向室外无线延展,虚虚实实。
不对,这不是挂碍。
所谓挂碍,听着离奇,不外乎是人世间那点念想和欲望。
人死后多多少少与世间有所留恋,或不甘,或不舍。
去世的人不愿离去,活下的人不愿忘记,两者之间便牵牵连连起一丝白线。
昭然给这个东西起名叫挂碍。
因为别人看不见,她索性就自己命名。
挂碍有长短,有粗细,分颜色,执念越深,存在越强。一头连着在世之人,一头连着已故之人,成为他们一生最后的牵绊。
她见过很多次,也说不出来是好是坏。
当年闻启和隔壁老头也被迫牵连着一根。
曾有谪居卧病的诗人,整日哀怆苦吟,似是形单影只,昭然却能看见他旁边有对饮之人,白线为媒,红袖添香,阴阳相隔,彼此为伴。
也曾有心死气衰的人,愤恨而去,恨不得再不相见。却被白线拘束着,被迫不得轮回,一阴一阳,彼此无天日地互相折磨。
手上这根线虽是同样性质的阴物,但却并未与她生死相连。
“花姨,这……”她举起手腕,正想问,却又想起花姨看不见,问也白问。
花姨和老苗是宫里老人,杜季让篡位后,也跟着帝后搬到小重山,自此一直服侍他们,从未弃离。
昭然猛地想起。
那日屠山,不是说无人生还……
她本就能看见生魂,莫不是……
“咚”的一声,昭然举着右手就朝着两人的方向磕了个大的。
她这大礼吓得花姨忙不迭放下手里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过来扶她,“祖宗,你又怎么了?虽然我看不见,但你师父说过你能看见一些东西我知道。”
花姨忙顺着她的话头解释。
“你昨天说买了个野魂,还跟我显摆手里什么东西,说今天顺着去找就行了,是想问这个不?”
昭然双眼含泪望向花姨,泫然欲泣,声音哽咽道:“杜季让屠山,山中无人幸免,您和老苗……”
她转头悲怆地看了眼老苗。
被差点上一炷香的人连忙朝地狂呸三声,“我俩活得好好的,别咒人啊。”
这件事,她不问,两人原都不打算坦白的。
屠山前一日,厨房里食材不多,两人于是决定去宫里偷一些,好巧不巧,荒唐地躲过了这一劫。
满心欢喜以为不用吃土豆和萝卜,大包小包回来时却没人再能咽下一口。
花姨说得有些羞赧,却忽然被女孩跳起来环住脖子紧紧抱着。
“咏言……”
她怔愣了瞬,拍拍昭然的背。
昭然空出另一只胳膊,眨眨眼看向老苗,他却扭捏地故作不屑,站在一旁。
抖着腿忍了片刻,哎了一声,也千般不愿地勉强过来跟着两人埋头抱在一起。
这些年也不容易。
真好啊,还有彼此。
屋内无风,昭然手腕上的细线却动了动。
线绷得不紧,能轻易这样拉扯,只能说……
那位卖身鬼,有些急不可耐了。
而这种交易,最忌讳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