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光在闻启身后匀出去星星几片,他这才看清了来人。
但闻启觉得她不是谦虚,是真的要死了。
不过不是冻死。
他扫了眼屋前的台阶和屋外的雪地。
怎么这么多血啊……
弯弯曲曲,长蛇一般蜿蜒到那团黑球身上,暗黑猩红。
闻启这才打量出,地上那团黑色不明物体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
一身煤球打扮,裙角处开叉卷边的地方裹上茸茸积雪,黑色的布料被穿成灰扑扑的。
而她望过来的时候,嘴角浅笑,旋出两豆好看的梨涡。
他眯起眼睛,皱了皱眉。
小公子心情很不爽。
你谁?
我谁?
……这他爹的谁家?!
“你……”闻启一时有些语塞,看了眼女孩苍白的唇角,又眼观鼻,鼻观口地独自扭捏了一阵,轻轻蹲下,一边警惕地抬眼盯着她,一边踮着脚将手里的暖炉隔老远递在她肚子上。
女孩近距离看到闻启还有些婴儿肥的脸,白白嫩嫩的,苍白唇角勾了勾,“谢谢哥哥,但我好像要死了,想死之前暖和暖和。”
“……嗯。”
闻启只是点点头。
耳根却因为这声“哥哥”不自觉裹上一层粉嫩。
女孩:……嗯?
这附近没人迹,更别提医馆,闻启就算迈着小短腿狂奔八百里。
她也没得救。
何况还伤得这么重。
等死吧。
叫哥也没用。
隔得近了,他又看清女孩身上有捆绑痕迹,右臂衣裳被皮鞭给扯破,嫩白手臂在底下冻得发紫。
她手上还有道道刀伤,像是设计好的,划得长短排列有序,翻出的皮肉似乎都硬了。
还有周身数不尽的擦伤。
但小姑娘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她瞥眼看了看屋内陈设光亮整洁,和自己之前不请自来的时候一样。
目光扫到墙上审美独特的兽皮时,她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讲究。
她出生以来就行走江湖,也算见多识广,一眼看出阵法凶险。
不过不是针对活人。
但布阵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她将手里的暖炉抱紧了紧,善解人意笑道:“我不进去,哥哥你能把门打开一点吗?”
摸爬滚打这几年得出的结论就是,嘴甜些,总有脸皮薄的人会受不住。
比如这位小公子。
闻小善人果然退回去半步,让开屋内的暖气,又探过手小心把危门给推开。
短短三个时辰不到,遭受两次重创,他可不保证不会塌。
他还是积点德吧。
女孩看着他也新奇,明明比自己没大点,目睹自己这一具淌着血迹的身体,竟没有一丝畏惧。
但,也没有正常人的怜悯。
男孩就淡淡地看着她,他瞳色很淡,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闻启靠在另一边门框,暗红色大氅拖地,衬得小脸圆润雪白。
像一个山楂球落了雪。
虽还没长开,倒是个美人坯子。
没有过多的诘问和好奇,倒也省的她在生命的最后还要费力重复那一遍遍的解释。
但可能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她那天说了很多话,又冷不丁问了一句闻启家里发生什么大事了,可以给将死之人聊聊,包管带到棺材里,一丝风声不泄露。
一个陌生人而已,闻启没理她。
不过还是不由自主想了下,除了隔壁商老头脖子一伸一命呜呼,隔夜商家老宅起火,无人生还之外。
阳光还算明媚。
见闻启不理她,女孩又神神叨叨地说闻启这儿很干净,一看就有人精心布置过,提醒他没人在的时候不要开门。保不齐放进去什么邪祟。
“你胡说什么?”闻启皱了皱小眉,不知不觉已经靠着墙缩在地上,抱着膝盖团成一团和她聊了起来。
他也是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我说,给你添麻烦了,尸体随便你处理。”女孩小心地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扳过闻启的手。
小男孩的脸皮薄,面色再沉静,薄透雪白几近透明的耳骨皮肤,却明晃晃渲染开血红。
当真是红透了。
她只笑了笑,将一只蝶蛹轻放在他掌心,垂眸轻声道:“还活着,送给你。还有……多谢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五颜六色的双手,有伤有疤,有血有烂肉,却手无寸缕,无牵无挂。
他们又聊了许久,彼此默契地保持着陌生人的礼貌边界。
即使这场面一看就有很多故事,但涉及的话题仍旧无关痛痒,不涉私密。
反而让人安心很多。
睡着前,闻启脑子里还是女孩拉拉杂杂的一堆话,其中一句反复在他脑子里回响。
“哥哥,总是要出发的,不管成王,还是成寇。”
像是在劝解他。
女孩眼睛定定地看着林深处,语气却悠然如松间白鹤,似乎满身的伤长在他身上。
她说:“不要在意那些人说的话,有的人有嘴,却不一定有脑子。”
女孩年纪虽小,也许因为满身的伤,还有瘦得有些脱相的脸,这些话说出口沉稳持重,丝毫不显突兀。
倒有亲身体悟一般真诚。
屋内中心,柴火不知疲倦地燃烧。
后来不知道谁先睡了过去,就这样,他竟然也没被冻死。
第二天阳光毫无温度地晃醒闻启时,他怔然片刻。
该起来收尸了。
这么重的伤,一夜时间,必死无疑。
手里的蝶蛹震了震,闻启睁开惺忪双眼,惊恐地摊开掌心。
蛹上缓缓爬出一条裂缝,然后逐渐延展伸长,拓宽,迸裂。
他好像听见了破茧的声响,如此清晰。
一只淡黄色蝴蝶亭亭而立,在他手心振振翅膀,毫无留恋又毫无怯意地朝头顶光晕处飞去。
那晨光竟有些晃眼。
以为下次相见,得等来年。
蝴蝶却说,若是重逢,已是来生。
忽然。
对面传来咳嗽声。
闻启恍然回头,那黑裳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潄漱抖落。
以为只是住一晚就埋了,闻启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早上好。”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