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翊抱着胳膊，目光盯着小桌上油灯里摇曳的火光，难得以布莱克那双总是笑眯眯的双眼流露出了一丝躲闪的意思。
他之前以黑袍面具人的身份闪现在地上，在鲁弗斯面前露了脸，以此迷惑误导了对方。比起有点神秘但健谈友善的商人布莱克，显然黑袍男子更像是所谓的神灵代行者。不过鲁弗斯并不好糊弄，现在被这样一点，很多被忽略的小细节就浮现了出来。
比如布莱克从不和其他人类一起行动；比如布莱克总是毫无理由地第一时间得到地下城内的各种信息并扩散；比如他行踪成迷，仿佛一离开你的视线就会消失无踪；还有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熟练地掌握了暗精灵语并混入异种族中被他们依靠喜爱着……
“所以，你是吗？”鲁弗斯低声认真问道。
“……”
这回轮到路翊沉默了。鲁弗斯这家伙，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吗？自己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是默认了吧。
但鲁弗斯非要确认一遍。眼里流露出的意思仿佛在说：“如果你真的否认，那我就当你不是。”
路翊被打败似的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是的。他们没怀疑错。我是的。”
说出这话后，他有些无奈，但又感觉有某些压在心口的重物轻飘飘地飞走消失了。
他看向鲁弗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抱歉，不是故意骗你的。身份特殊，我总要有些伪装。”
所以，那穿黑色袍子的人其实是你，不是什么路翊？
但是头发和眼睛颜色……
有多位神灵代行者？还是说那也是伪装的一部分？
鲁弗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想继续问下去，但意识到现在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快速摇了摇头：“没关系。你和我的交情不是假的，这就足够了……所以你刚才的话算是侧面向我印证了，地下城之神确实存在，你与祂签订了某种契约，替祂行走于地面？”
“呃……不全对。但可以……这么理解吧。”路翊迟疑地点头道。
鲁弗斯眼睛一亮，仿佛在深渊里抓到了一根垂悬下来的麻绳。
虽然不知道黑漆漆的顶端是否有出口，但他备受鼓舞，猛地双手抓起路翊的手，靠近一步激动地问道：“所以祂确实会回应外界的祈愿？我在这里祈祷祂能听到吗？如果祂不回应，你能否代为转达？”
“哦……听是听得到。如果祂恰好在听的话。”
“太好了……那，我该怎么做？祂需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代价都好，只求祂救救莉蒂希娅！她还如此年幼，没有去看过这世界上许多景色……”
鲁弗斯的眼睛红了。莉蒂希娅病重期间总是用一副不符合年纪的神色淡然地诉说着自己可能有一天会死在病床上的命运。每当那样时，他和洁拉就会恼怒地训斥她不可以那样说——比起恼火，更多的是无奈与心酸。
刚才在特维尔的宅邸时，鲁弗斯却在走廊上隔着门听到了莉蒂希娅撕心裂肺的尖吼，她大叫着“我还不想死”，那才是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路翊感觉自己的手骨都要被攥碎了。鲁弗斯的双手包裹着他的，将迫切的恳请通过颤抖的热度传递了过来。
哪怕鲁弗斯强大得不像个人类。但他在权势与人海战术前依旧难以独自抵抗，只能寄希望于未知的强大神灵。
可神灵能做的事也有限啊……路翊心里有些苦闷。莉蒂希娅的健康状况别说被人追捕，哪怕现在给她一间安静疗养的小屋，喂再多的草药，路翊也不敢保证能救得回来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孩了。
如果是自己的妹妹遭遇了这些，他和父母应该已经气得要疯掉了吧？
“胳膊也好，腿也可以，眼睛……都可以拿去。说实话要我的性命也可以。但那样一来就没人能够照顾他长大了，如果你愿意代替我照顾她的话，那我也……”
路翊连忙阻止了鲁弗斯急病乱投医的胡话：“你你你先冷静一下好吗。你现在祈祷，地下城之神可能确实没办法回应。你给我点时间，我想想办法，总之肯定不会要到让你托孤的那一步的。”
路翊捏着下巴，退后了两步，飞速思考起来。
召唤地下城的智慧生物来没有意义。他的召唤术可以让被召唤者携带不超过本身重量的物品，但不包括活人。
在帮助鲁弗斯兄妹的同时，他想尽量不搞僵地下城和斯佩国之间的关系，所以杀出一条血路这种方法不现实。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基本就等于代表势力对人类宣战，这牵连的是一整个地下城的所有居民。
“签约……”
签订契约是最为稳妥的方式。只要签订了灵魂契约，就像达斯夫妻一样，鲁弗斯和莉蒂希娅的灵魂将归属于地下城，路翊就可以像对待其余子民一样随时随地召唤出他们，自然也就能做到某种意义上的空间移动。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提供分享地下城的生命力。如果在死亡前花费能量固定了灵魂，理论上他甚至可以把两人死亡后的灵魂放入创造出的身体容器中，就像自己现在使用的□□一样方便。只要地下城维持现在的势头运作下去，这部分能量开销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虽然这样一来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了，但对于命都要没了的人来说，总比死了好吧……
唯一的问题是这些操作，都有一个必要先决条件：那就是自己必须处于地下城领域内！
现在的他距离自己的大本营，有足足一个月的车马路程……
路翊叹了口气，从柔软花哨的昂贵地毯上抬眼，看了一眼奄奄一息但还在努力呼吸坚持着的莉蒂希娅。她绝对撑不了一个月了。别说一个月，一天都不好说。
“想到什么办法了吗？我明白，就算你是代行者也不能左右神灵的想法，如果有必要献上生命的话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鲁弗斯见维持一个姿势的布莱克有了动作，焦急地问道。
“你别惦记着献上你的命了好吗？给我好好活着。”路翊无奈地劝了一句。
随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想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长出一口气。鲁弗斯不明白他的意思，焦虑地看着他。
“我接下来说一个办法，你听好了，如果你能接受，你们俩都会得救，甚至可以一口气从根上解决莉蒂希娅的肺病。当然，要付出一点代价。”
鲁弗斯连忙点头：“好。”
“你别这么信任我，先听我说完条件再点头啊！”路翊无奈地快速说了一句后立刻继续说明下去：“首先，你和莉蒂希娅都要向地下城神灵祈祷。以你们的灵魂作为代价信仰祂。这意味着以后祂的话语是绝对的，你们必须听从。”
“不光是我，莉蒂希娅也要……？”鲁弗斯问道。
“对。这是必须的。不过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的建议是你不必太在意这一点。地下城之神不是那种热爱刁难折磨信徒的神灵，只要你们不犯原则性错误，祂大概率永远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的。”路翊点了点头。
“另外，你们会拥有’崭新’的健康身体，外表和现在没有区别，但那并不是完整的人类身体。虽然外表可以调整，也拥有五感，但是大概没有办法繁衍后代哦。”
“怎么说呢，类似于’状态会永远停留在某一阶段’？外表倒是可以让神灵定期更换变老，想要死亡的时候也可以请求地下城神灵切断你们的生命供给……总之会变成无限接近人类的非人类生物。”
路翊只能这样解释了。
人类不是他地下城可以创造的生物。所以他没办法制造出可以正常生老病死、繁衍后代的人类身躯，只能做个高仿品。
感觉人类的创造权也不在光明女神和雪山女神那。海神一听就不对。这么想想，难道人类是最为特殊的物种，无法被任何神灵所创造？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路翊的脑子稍微跑偏了一瞬，很快就被拉回现实：“大体就是这样。”
鲁弗斯沉默地思考了几秒钟。
虽然所谓的“可以请求地下城神灵切断你们的生命”，但这是后话，到时候他们的灵魂已经献给对方，请求完全有可能会被拒绝，导致无法死去的灵魂无法得到休息。
但和神灵做交易，怎么可能一点风险都没有，只有好处呢？
“我十分乐意。但莉蒂希娅的话，我必须问问她本人的想法，不能替她做出决定。”
路翊沉默半晌：“哪怕她不同意后会很快死去？”
鲁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想是脖子被锈住了一样艰难生涩：“……是的。”
“……我明白了。你去问她吧。”路翊闭上眼睛笑着回答道。
鲁弗斯这家伙在某些时候的想法和做法，真的让他刮目相看。
路翊没有走近鲁弗斯和莉蒂希娅，只是抱着胳膊，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远远地看着他们在床那边小声地交流了一阵子。
如果莉蒂希娅拒绝了，那大概鲁弗斯也不会回地下城去了。失去莉蒂希娅后他会在这城里做什么呢？总之应该不会是一些美好的事情。
路翊不知道自己在以怎样的心态沉默地观望着。但他此时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躺在床上的莉蒂希娅听着哥哥在耳边一句句地描述着状况，非常努力认真地理解着他的话语。
“啊……我……”
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但鲁弗斯还是很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回答。
“我想活”。
莉蒂希娅这么说道。
她还想和哥哥一起生活。想去见识从未见过的景色和美食。还想亲眼见到洁拉，确认她安然无恙……
鲁弗斯听到她的回答后，顿时如释重负，握着莉蒂希娅的手让她放心，快步走回了布莱克面前。
“我们该怎么做？有什么仪式的要求吗？要准备什么东西吗？趁外面那三个守卫还没醒，我可以出去搜集需要的祭品道具之类的。”鲁弗斯严肃地问道。
只见布莱克露出一个仿佛平时开玩笑一样的微笑，摇了摇头：“不需要。什么道具也不需要。所谓心诚则灵嘛。而且我在这里呢，你还担心祂听不到吗？”
“嗯……不过在祈祷前，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记住，接下来的事你要一字不差地遵守。”
鲁弗斯紧张地“嗯”了一声：“好。你尽管说。”
路翊呼出一口气，指了指他腰间的匕首。
“首先，你必须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