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向母女两人礼貌地略一点头,向栅栏外走去,步伐轻快。
“巴里安对我说过,他结识了一个新朋友,”她望着他的背影缓缓道,羊蹄甲的一片黄叶落下了,随风划出一道完美的弧落在他身旁,在地上刮擦出声,“他渊博的学识与质疑精神像极了我的兄弟。”
矮墙之外,她看到他停下脚步,整理鞍鞯以掩饰思索,却并未回头。许久后他才开口,嗓音有些迟疑凝滞:“或许那时您的兄弟更希望成为一名战士。”
然而现在——在拥有了健康的体魄之后——却不这么认为了。这些日子他想通了很多。
枝叶扶疏的苦楝树下,一身贝都因式长袍的年轻人跃上鞍背,勒马回身,这一次他的笑容张扬而耀眼,令她想起流溢于阿克萨清真寺那金色穹顶上的阳光,“以及,他始终为你的决定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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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到包头巾年纪的棕发少年倚在窗台上眺望一片湛蓝的浅海,眼里既有期待也有忧虑,与年龄不符的宽松见习黑袍遮掩了左臂的残缺。先前他由于缺衣少食比同龄人瘦小得多,分明已有十三岁看上去却更像十岁上下,而在这一年半里他已拔高了身量,也长开不少,依稀能看出将来清俊的模样。
“穆拉德,你在想什么?”另一名学徒亲昵地攀上他单薄的肩,“伊玛目的规训你总能记得一字不差,还具有正确又独到的见解,你有什么可愁的?天天像个诗人似的折磨自己.....”
“不,我不擅长作诗。”他咖啡色的眼眸像鹿一样湿润忧郁——再心狠的人见了都会变得温柔,但是无人知晓这双迷人的眸子仅仅是天生如此,并不能精准表达他的心情,也不代表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学习的环境、古/兰/经中的世界以及外界的一切,差别实在太大了。我不知自己能否适应、又会改变多少。”
在提尔的学堂里度过一年半后,十五岁的穆拉德要开始第一次游学,在现实中实践他所学到的种种,譬如传教、授业、苦修、尝试托钵僧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就前往麦加、麦地那或者耶路撒冷朝圣。当然,由于这是第一次,开明的老师没有强制要求。
不过他想先去试着找到伊西多尔,那个治疗了他又提供优质教育、使他走上正途的希腊人。此人自从跟亚美尼亚人的商队出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音讯——从伊波吕特那里也只能知道,他们上一次见面时他还活着(这是废话)、并打算参战。
然而不久前热那亚船队从阿克捎来的指名道姓要给穆拉德的货物和金币给这名突厥少年留下一些希望。那是一套曲颈甑、蒸馏瓶、羊肠管、还有支架灯具组成的简单炼金仪器,以及几册阿拉伯语的书——其中还有一本从希腊语翻译过去的克劳狄乌斯.托勒密*的天文水文注解,亚历山大港的产物。
(*托勒密:古罗马科学家,长居亚历山大。)
翻开书夹着一张莎草纸,上面是一行流畅优美的纳斯赫体*,“聪颖好学的兄弟,愿你代我这个无知之人参透精深万物。愿安拉赐你平安喜乐。伊西多尔.德.提尔致。”
(*阿拉伯书法的一种,用于誊抄,字体流畅清秀。)
“简直太棒了!”那日自入学来一向沉稳自持的穆拉德把书夹在右臂下、难得兴奋地在学生狭小的住所里走来走去,周围堆着的行装包袱差点把他绊倒,一边喃喃自语,“我以前还不知道他的全名呢!而且看样子人还在阿克,这样就容易找到他了!”
于是在9月初他便动身前往阿克,只可惜在路上就听说那个希腊佬留下的恶名,以及他已经随十字军南下的消息。由于穆/斯/林和基督徒关系紧张,他甚至都不被允许进城,这个不太虔诚的突厥人只好乔装打扮成亚美尼亚人混进商队前行。好在由于突出的语言能力与谦逊的态度他被暂时接纳了。
他们并未途经交战之后的地中海沿岸,而是从海法开始绕开沿海高地,折往太巴列湖(途中穆拉德在苍茫暮色里看到了伫立在哈丁荒漠中的两座孤峰,很难想象几年前几乎要从黎凡特被赶走的基督徒在一位武士国王的带领下直逼圣城),再沿约旦河的古尔谷地南下,西折经纳布卢斯前往雅法。
他们在通过撒玛利亚时与另一支商队汇合,午后驻扎于野外一处水源地,次日日出之前上路以避开烈日。
年少的突厥人总有自己的忧虑。由于缺乏练习与左手辅助,他连骑稳骆驼都费劲,于是终日呆在驮马拉着的篷车上,颠簸得想吐又不希望他人知道,只得靠减少饮食来解决。到了休息的时候也很难熬,沙漠里的夜间很冷,帐篷毕竟比不上土石砌成的屋子,偏偏寒冷激得左肘骨伤此时纠缠不已,一闭上眼就能想起希腊人提起那柄长剑当头砍下的样子,而且总觉得那截小臂还存在着,有一把锯子在慢慢地锯,就像那些理发店的兼职医生做的截肢手术一样。
得了吧。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穆拉德总是这样劝说自己。然而有时比孕期妇女更差的状态让他对将来充满怀疑与忧虑。
这一晚他又失眠了,便取出一本伊西多尔所赠的抄本拿在右手里读,脱下的衣物与毛毯堆在一处,以左臂残端抵着支撑身体,顺便使那处的血液循环在挤压下变缓、知觉麻木,这样便可最省时省力地抵御疼痛。这时帐篷外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很确定自己没有翻页,这时令没有该种鸣声的昆虫,自己的脑袋也清醒着。
穆拉德轻轻放下书,指尖摁熄油灯,谨慎地拿了枕下的短刀在手,从地毯上起身的一瞬血液回流至左臂,针扎般的细密疼痛袭来,他皱起眉、冷下脸,毫不迟疑地向帐篷外摸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当他走到帐篷口时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方才熄了灯虽能隐去了身形却提醒着帐外伺候者自己早已察觉。唯有此刻以快制胜,已无退路。
他飞速以短刀挑开帘帐,一个弓步敏捷地突出屏障扑入夜色却刺了个空,与此同时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