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妄生压下火铳,重新装填弹药,“要我说,看这东西简直无异于精神上的自|残……”
他看见萧明灿往前走了几步,提着油灯,照向墙面。
那墙上的血就跟泼墨似的,刀痕交错遍布,现在上面还多了几处弹坑,昏沉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庞大的鬼魂们正冲着门面尖声哀嚎。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里挣扎着脱身,接着又意识到,和现实相比,刚刚那场噩梦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无意识往光亮的地方看去。萧明灿将灯稍微压低了些,看着一路淌到墙角的血迹。几个时辰之前,这些鲜血就像有生命却无意识的粘液一样缓缓下淌,在地上汇聚,仿佛要占领整个地板,不过又被重物毫不留情地碾过,只留下一道重叠在一起、反复拖行的痕迹。如今来看,就像虫子被压扁后风干的尸体。
萧明灿转过身,油灯映着房门上那几道裂口。
船上的那群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在这间伙房里曾发生过一场袭击,或者说,又一场恐怖的屠杀。那些人在厮杀时打翻了桌椅,他们当中一定有人想要离开这里,跑出去传递消息,但房门被人从外面挡住了。他们能劈开房门,却没办法挪开挡在外面的东西。身后的屠杀还在继续,尖叫声,鲜血飞溅在墙上的声音,海浪声——
檀妄生问:“感觉它们无处不在?”
萧明灿扫视四周,“就像排队投胎的灵魂一样。”
檀妄生看向地面上的尸骸,“……现在来看,更像是一群等待享用丰盛晚宴的豺狼。”
“无论‘灵魂’还是‘豺狼’,它们做一件事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长久。”
萧明灿往深处走,没去看门边那具中弹的尸体,“但它们从让那个人陷入半疯的臆想开始,就没指望能让同伴在‘接替’身体后成功活下来。如果它们打算重演渔村的事情,就必然会料到这个结局。”
她捡起地上的刀,递给刚刚起身的周从友,对檀妄生说:“毕竟,那个把自己当成豹子的村民,最后也死在了其他人的手里,不是吗?”
“当然,”檀妄生坦然地微笑,“每一个看到同伴变成那样的人,都会试图唤醒他们那点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们不是什么该死的野兽,而是一个正常人,让他们清醒点——‘人’。这个词就像是拨动他们理智的机关。而一旦他们的理智无法接受眼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当他们崩溃时,怪物就会悄然而至。”
“然后攻击船上的所有人。”萧明灿说。
“这是一个非常不幸的难题。如果他们不做点什么,下一具尸体就会是他们。所以,他们只能这么做——”檀妄生刻意停顿了那么一下,就像是在制造一个恶趣味的悬念,然后说:“我是说,控制住冯祥。”
“他们的想法是好的。”萧明灿说,“但可惜,怪物一旦‘接手’身体,不到鲜血流空,就不会停止挣扎……就像在故意引导那些人把自己砸烂一样。”
她想到这儿,看了眼旁边的椅子,沉吟着说,“怪物们的目的是想同化渔船上的所有人。所以,它们想用亲近之人的惨死和让他们双手沾血来击溃他们。但首先,它们要牺牲掉三个同伴:两个陌生又可疑的落难渔民,还有冯祥。”
伙房内的几个随从确定周围没有危险,便去楼下探路了。屋里只剩下言生一人。她翻动那几具勉强能看清样貌的尸体,确认他们的身份。脚步声在空荡的舱内响起。
“它们看起来无处不在,就像幽魂等待着合适的身体。”萧明灿看着屋顶,“我想过,如果它们无处不在,那么当它们死亡后,是否就意味着它们只是失去了身体,而后又回到某种我们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幽魂’状态当中,等待下一次的时机。”
檀妄生扯开旁边几个椅子,拎起被埋在下面的木箱,屈指轻敲了敲,“从它们的神智上来看,很显然,一旦附着的身体支离破碎,它们也会彻底死亡——或者说,消失。”
萧明灿点点头,“所以,它们团结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甚至为了‘同化’这一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同类。就像繁衍的虫群一样。”她稍稍低头,看了眼掌心松散的纱布。
檀妄生就在萧明灿右手不远处,闻言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说:“国师担心的是,既然它们上一次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同化船上所有人,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会有人像那些渔民一样,因为刚刚那出惨剧而感到绝望或不安呢?就像一场真真正正的‘重演’。”
萧明灿没有说话。言生皱紧眉,松开了手里的领子。那尸体“啪唧”一声砸在了地上。
油灯的光线勉强能照亮几人周身,因为伙房太大,以至于他们看着对方,就像是在看黑暗里的孤岛。
檀妄生一手拎着小木箱,另一手扛着火铳,食指搭在扳扣上。他的头微微侧着,用余光瞧向站在后方角落里的言生,道:“说不定我们当中已经有人成了那怪物的目标。就如同国师说的那样,如果那些怪物就像排队等待重生的灵魂,那么现在——”
咚——咚——
楼下传来闷重的砸响。
他微笑起来,说:“鬼门关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