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忍不住道:“他们走投无路,才寄最后希望于玄阳祠。这就得请教殿下,官府既有屯田良策,为何他们却无余粮求医,还要靠酸梨饱腹?”她声音温婉,却字字千钧。
卫柏望着她,许久,他垂下眼帘:“孤也想知道。”
顺着他的目光,顾雁睹见案上放着一道卷轴。今日卫贼回府时就拿着它。此刻离得近,她看清卷轴外贴着一张纸条,写着:隆德八年汝平郡粮账。
两年前的汝平郡粮账……卫贼已经在看了?!
卫柏眸色愈发凌厉:“可惜账上看不出来。”
只用一日,他都把粮账看完了?!
顾雁本来没指望卫柏会回答,毕竟他是颖王。
兄长就不会亲自过问某一郡粮账,自有下属过问,他只知道江州风调雨顺、仓廪丰实。后来北上时,她才听说那两个将军投降,是因为粮草供应盘剥拖延,江州明明不缺粮,前线要粮却很受气,这些事兄长都不知道。
如果兄长更洞察入微一些……江州会不会就能保住……
心情忽然很复杂。
不过,汝平郡紧邻梁城,卫贼也不知道汝平的屯田民饿肚子,看来也好不到哪去。她看着盘中晶莹的梨瓣,叹了口气。
“它辛苦长了六年,才第一次结果,若被美人见之叹气伤神,定会难过。”
卫柏温和的声音把顾雁拉回眼前。
美人这种话,他倒说得顺口……顾雁顿时不太自在:“梨也会难过?”
“以花迎春风,落叶对秋霜,它当然也会欢喜,也会难过。”
顾雁想起来,昨日侍从说,这是六年前颖王亲自种的梨树,怪不得他这般上心……她淡淡一笑:“殿下不像种梨,倒像交友。”
卫柏一怔,继而弯眼:“它一直是孤的梨友。”
顾雁连忙转眸避开。
卫贼一笑,实在灼眼。
之前抄书时,她见有人写诗赞颂颖王——神仙佳公子,濯濯世无双。清姿流月辉,气宇耀日光——当时她恶心坏了,如今见到卫贼本人,她只好承认,诗写得也有一定道理。
卫贼周围有无数谄媚之人,他却与一棵梨树为友,有点意思……顾雁一个激灵。
她见卫贼才三日啊!
前日在木樨阁,见他时满心愤恨,但因被冤枉,她只顾自救。昨日在西园池塘旁,她甚至想刺杀他。今日……竟觉得他有点意思……
不行!
她心中警钟大响,暗中狠掐一把手背。对窃国之贼,要时刻保持警惕!
好在这时,侍从送来一堆奏疏,卫柏认真看起来,拿笔批复,时而盖印。今日陶羽和严义都不在。于是她跪坐在旁研墨。屋里安静下来,他没再让她吃梨。
偶尔,顾雁眼角余光瞄到,有的奏疏落款是一些地方官员。不过她偷瞄的动作不能太大,以免引起卫贼察觉。还是等摸清门道,再找机会在书阁好好搜查一番……如此思索着,顾雁拎着衣袖,手在研墨,神飞天外。
“出去。”卫柏忽然烦躁又冷漠地说道。他盯着文书,也没看她。
顾雁一愣,颔首应是,起身后退。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对卫柏的半分好奇烟消云散。呵,喜怒无常的卫贼,还是应该一簪捅死了去!
见容娘退了出去,卫柏瞥了眼房门,轻轻舒了口气。
方才她在旁研磨,撩起衣袖,翘指如兰,半露皓腕。她坐在木案角落,他却总忍不住用余光注意。她捏住墨块轻轻移动,砚上细微的沙沙声钻入耳中,在心头反复挠划,让他愈发难以沉心去看奏疏。
卫柏闭上眼,狠狠揉搓眉心,难消心头烦躁之意。
“殿下不像种梨,倒像交友。”她浅浅一笑,说出连陶羽和严义都不知晓的隐秘。
小时候,母亲在老家宅边种了许多梨树,他曾和兄长一起负责照看。
六年前他们去世后,他便在王府小院里种下一棵梨树。
就算三年前他搬到了西园,也会偶尔去看看那棵梨树,默然相对许久。树叶随风摇摆,沙沙作响,仿佛在悉心叮咛。梨花簇簇如雪,他总是恍惚觉得,他们还在树下看花。
几度春秋,梨树愈发挺拔,愈像一名不能言语的老友。
他从未对第二个人说过这番心情。
卫柏睁开眼,盯着她研的墨汁。
这几年,常有官员或士族,拐弯抹角地给他送女人。他很不喜欢卧榻之侧躺着别有用心之人,回绝了无数次。如果她在刻意接近自己,那她所做的每一步都很成功。
从没有人这么成功。
她的话语,像一颗颗投进心湖深处的石子,总能激起难平的涟漪。
本打算放任她接近,以看出更多端倪,今日却差点被她弄得心神不宁。
不过,她好像在有意引他注意汝平……从戏文到酸梨,一番动作,都情真意切。若她背后当真有人指使,又会是谁呢?
卫柏捏着手,清晰的筋骨在手背起伏。他重新冷静下来的眼神,锐利如宝剑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