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躺在沉香木的棺材里,想着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驮着小时候的我都能够做一百个俯卧撑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么小小一个。褐色的老年斑点缀在他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像是爬山虎一样蔓延。我抓着大哥的黑色西装,哭着嘶吼:‘爸爸明明又高又大,怎么会这样又老又小,你们骗我,这不是爸爸,爸爸没死,你们骗我对不对。’”
父亲死了,母亲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她指着灵堂门口,让苏禾滚,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当时的她就发誓,一定要过得比苏家每个人都好。她要证明不是她的错,是他们错了,是他们看错了夏广俊,是他们低估了自己的爱情。
可父亲死后不到半年,夏广俊就带着他们所有的积蓄失踪了,她抱着八个月的肚子,窝在没有暖气的出租房,没有存款,没有收入,靠着闺蜜偶尔的接济,生下了钟离。
苏禾看着襁褓里猫儿一样的小婴儿,这个原本该在希冀中到来的孩子,此时却成了她虚幻爱情的见证,成了她愚蠢过往的见证。
说不上的酸涩情绪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后来,她发现是恨。她恨她。
窗外的柏油马路上,黄色、褐色的落叶铺了一地,风从铝合金的门窗的缝隙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渗透着冷气。但很快她连这样的房子都住不起了,再过半个月房子到期。苏禾万念俱灰地蜷缩在床上,不敢看襁褓里哭泣不止的女孩一眼。她怕自己会突然暴起掐死孩子,然后从敞开的窗户一跃而起。
“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字:死。当时我们住在七楼,是顶楼,因为顶楼租金便宜。我想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肯定会死。”
“那天晚上,你又哭闹不止。我知道你是饿了,而我又没有奶水,仅剩的一点奶粉也在白天冲完了。我把你抱在怀里,踩着飘窗,半边身子都探出窗外了,我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妈妈带你一起去天堂,这样你就不会饿了。”
她狠下心,刚要往下跳,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还有闺蜜的喊叫:“苏禾开门!告诉你个好消息!”那时候,她才神智归拢,看着怀里哭到抽搐的孩子,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要酿成大错。
苏禾看着钟离,眼里含了雾,语气发涩:“我想你也猜到了,那个好消息就是,她帮我打听到,有个家庭想收养你。钟启良和刘凤艳看起来老实憨厚,他们夫妻俩无法生育,又对你表现得十分喜爱,信誓旦旦地说会对你好。我想着,比起跟着我朝不保夕,你跟着他们或许能过上好日子,起码能有地方住,起码有奶粉可以喝。”
钟离听得胆战心惊,尤其是听到苏禾抱着她跳楼那段,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间顶楼出租屋的凉气,似乎透过悠悠岁月,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蜷了蜷手指,眼睛不敢与苏禾对视:“还好,当时你没有想不开。”
一滴泪从苏禾眼角滑落,悬着一颗心问:“你会怪我吗?当时差点杀死你。”
钟离轻轻摇头:“不会,你那时大概是产后抑郁了。”
因负气离家把疼爱自己的父亲气死,怀胎八月被以为是真爱的初恋抛弃,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无家可归,任何一项对普通人来说都是灭顶性的打击,自己又怎么忍心再去责怪她。
钟离看着苏禾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看,现在我们都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经历了那么多挫折,被打倒了那么多次,被生活摁在地上摩擦,但我们还是好好活下来了。可以坐在这里,吃着温暖的食物,聊起那些万念俱灰的过往。
活着,就好啊,活着,才有希望。
苏禾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房子到期后,我和闺蜜来临海开了个服装档口,做批发生意。三年后,逛街时在一家日料店遇到了夏广俊,那时他已经借助妻子家的资源,创立了腾势集团,已经是个意气风发的成功商人了。那时候他妻子已因病离世半年多,他再次对我展开猛烈的追求,跪在我面前说,是因为不能提供给我优越的生活,所以才会选择离我而去,现在他有钱了,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相信了他。我不能不相信他啊。为了跟他在一起,我气死了父亲,我不肯承认自己的愚蠢,只能一直自我催眠他是爱我的。他的谎言明明那么拙劣,我却又信了。蜜里调油的过了一年,他急切地想要个孩子。因为我生不出来,他就开始在外面招蜂引蝶,他信誓旦旦地说无论是谁生下孩子,孩子的母亲都只能是我。”
苏禾干笑一声:“我看着他的情妇流水一样的换,八年前,他抱回一个婴儿,说这是我俩的孩子——这个婴儿就是小海。我想着,孩子有了,他也该安心和我一起过日子了,可是他的心早就野了。情妇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赛一个漂亮,甚至光明正大地在公司总经办开起了后宫。”
她想着,男人不就是爱玩吗。只要他的心在她这儿就好。这些年,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张开斑斓的双翅,向大家展示自己幸福的婚姻,事业有成的丈夫,可爱的儿子。
不想醒,也不愿醒。
可她却不知道,只有自己沉浸在孔雀开屏的梦里。
大家从始至终看到的,都只是丑陋的孔雀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