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又一个幻象吗?’
他这样想着,一边平静地应付围上来的医生,完美而熟练地欺骗机器,然后被护士推着步入阳光里。
他的心依旧没有落到实地上。
像做梦似的……
直到妈妈真真正正地站在了他面前。
危越确信,这就是真实的,眼前的妈妈是真实的。
——他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已经淌过了无数血河的寻乡人本以为自己很坚强了,世上甚少再有将他打倒的苦难,直到他终于见到了真实的母亲。
咚。
那颗始终悬在半空中的心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一声长长的叹息从灵魂深处涌来,疲惫而又满足。
看哪,这就是他的锚点,这就是他的故乡。
危越的眼睛蓦地红了。
这个从醒来后一直很平静的年轻男人终于流露出了几乎要被他埋葬的脆弱,淡色的嘴唇颤抖着,好一会儿,他才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妈妈。”
声音沙哑,委屈得让听到这一声呼唤的人都跟着难受起来了。
贺婷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两行泪水止不住地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向轮椅上消瘦苍白的儿子伸出手,步履蹒跚地附身抱住了这个差点儿就要永远离开她的孩子。
“越、越越啊!”
母亲紧紧抱住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当场泣不成声。
只有老天爷知道,当她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得知儿子醒来的那一瞬间,她有多么高兴。
在半个月前,医生曾告诉她,如果今年她的越越还没有苏醒的征兆,那么……他就是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衰竭至脑死亡啊……
这让贺婷芳如何能接受得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不仅伤害了她的孩子,还在折磨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人。
贺婷芳无数次自责,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让她的孩子答应公司突然的指派,和他那个老板去出差应酬,她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明明……明明越越那天是不想去的……
他说了他不想加班的……
强烈的自责几乎要将这个痛苦的母亲淹没。
如果她的孩子真的再也醒不过来,有一天,她或许会跟着她的孩子一起去死。
这大半年里,贺婷芳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连她从前不信的神佛她也去求去拜了。只要能让她的孩子醒过来,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用她的命来换!
幸好,幸好老天爷可怜他们母子,她的越越终于醒了!
危越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妈妈瘦弱的肩头,泪腺像失了控似的,不停地往外淌水,深色的大衣很快湿了一大块。
他竟然在哭。
……他竟然还会哭。
还哭得像是坏了一样。
青年一边觉得丢人,一边又收不住一个劲儿往外淌的泪水。
母子俩就这么紧紧抱着对方,两个都像是要把这段时间里的难过、痛苦和惊惶全都顺着泪水发泄出来,这可把帮忙推轮椅的护士急坏了。
她嘴笨,又感性,劝着劝着,她也跟着热泪盈眶起来,由衷地为这对幸运的母子感到开心。
他们疗养院里不止一个植物人病人,最早的一个听说五六年前就送进来了,但直到今天,醒来的也只有危先生这么一个。
人世间最大的喜事,不就是阖家团圆,能求得一家平安吗。
……
最后,还是贺婷芳先止住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里还有一个小辈。
护士笑着给她递了一张手帕,说了几句安慰恭喜的话,端着一张笑盈盈的脸走了,很是贴心地将病房留给了这对母子。
贺婷芳擦完眼泪,也要帮危越擦擦。
危越红着耳朵摇了摇头,袖子一抹,全擦干净了。
他重又坐回了病床上,一双沉沉的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坐在他床边,微哑着声音同他说这大半年里的事的妈妈。
贺婷芳自然是挑着说的,和她的两个孩子一样,报喜不报忧。
危越安静又专注地听着。
妈妈的声音和这些事在他听来就像是天籁一般,怎么都听不够。
等妈妈慢慢停住,他才问:“妈妈,姐姐还好吗?”
危越还有一个姐姐,叫危溪,比他大三岁,刚毕业就成了家。夫妻两个长跑四年终成眷属,婚后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取名叫唯一,小名叫圆圆,取团圆的意思。
这些他都还记得,只是……他不太记得他姐夫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姐夫好像是出事了。
贺婷芳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溪溪挺好的,圆圆也好。我在路上给溪溪打过电话了,她下午下班了就会过来……放心,我们这大半年没吃苦,就是很担心你……”
说着,她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眼眶又红了。
危越连忙安慰她:“妈妈,我已经醒了,医生说只要好好复健,我很快就能出院了……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要跟着哭了。”
贺婷芳破涕为笑:“傻孩子,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你能醒过来就好,别的妈妈都不求。”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越越,你饿不饿啊?我这来得急,什么都没带……”
危越一把拉住站起来就要出去给自己买饭的母亲:“妈妈,我已经吃过饭了,是医生给专门配的营养餐。”
贺婷芳这才重新坐下来。
危越垂眸,看向她的手腕。
他刚刚摸到了一个珠串,被母亲全部吸引过去的注意力回来了一部分,他闻到了一缕极淡的异香。
非常淡,像是往大海里掺进去一勺糖水,需要很细致才能从空气中将其剥离出来。
他的妈妈不喜欢戴首饰,连耳洞都没有,这珠串……
“是姐姐给你买的吗?”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而他的母亲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是:“这是去庙里拜佛的时候求的。”
那个寺庙很灵验,是她的朋友推荐给她的。为求儿子平安,贺婷芳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高铁,又爬了几个小时的山,才求来了这一个珠串。
危越的眼睫颤了颤,上面的水汽还没有干透,他握了握母亲的手腕,像是安慰,又像是另一种更加酸涩的情绪。
母子俩又聊起了天,大半年的时间太长了,他们都有许多的话要说。
一天不够,以后还很长,可以说很久。
危越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接上两句,不让母亲再红了眼眶。
他一只手输着液,另一只手掩在被子里。
轻柔地,将那缕从珠串里抽出来的,无知无觉地缠绕在他指尖,企图吸取他血肉的黑气碾碎、吞噬,一点不留。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贺婷芳正好说到了上幼儿园的外孙女。
——他的世界也不正常了。
或者说,这个世界一直就不正常,只是从前的他不知道而已。
挺好的。
危越想,现在有了第二个好消息。
他被拖进“无尽轮回”也不全是坏事。
贺婷芳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为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的儿子拉了拉被子:“瞧我,光顾着说话了,你刚醒,得多休息。”
她动作熟练地按下床头的按钮,将升起的病床慢慢放平,“睡吧,越越,妈妈守着你。”
危越乖乖地躺下,没有说让妈妈也去休息的话,他知道,仍然感觉不安、不真实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已经回来了,他们都有时间去好好地、慢慢地确认。
他会保护好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