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尾音拖得极意味深长,“莫非因为太后从前是掌灯女,见着和自己一样出生微贱的舞姬,有了惺惺相惜的共鸣之情?”
凌若云脸都黑了,可无人在意,众人担忧的目光都投向了独孤明。
独孤明神色如何?
独孤明若无其事。
一个可以掌控他人命运的王者,岂会因蝼蚁之微的絮聒而失色。
此时的郭尚仁在他眼中,已经是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太后恕罪,陛下恕罪。”郭水晚自琴桌前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虽然小脸惨白,依旧不失权门大秀风范,有条不紊道,“兄长冒失,臣女愿再奏一曲当做赔罪。”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权势斗争的牺牲品,独孤明对她还是客气的,“表妹自便。”
郭水晚无声落座,纤薄背脊挺的笔直,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指轻搭于琴弦上,轻拢慢捻,朱唇轻启: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注:《猗兰操》是孔子求职失败,失意时见到山间兰花有感所作,大意是:兰花为王者之香,却与野草为伍,感叹贤人怀才不遇,与匹夫混为一类;郭水晚唱的是韩愈沿用词牌所作,相较于前者更为励志,大意是:兰花的价值不在于被人采摘佩戴,而野草迎着霜雪茂长,有坚韧不屈之质,值得学习。)
柔柔弱弱一女子,凄凄壮壮《猗兰操》。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纷纷赞叹郭淳教女有方,就连始作俑者凌若云也面露钦佩。
气氛刚有所缓和,流云急匆匆冲进大殿:“陛下!秦小公子他他他……他跟禁卫军打起来了!”
……
承明殿
秦方好手抱一长方形锦盒施施然站在殿中央,他旁边跪着的是满脸鞭痕的禁卫军校尉严信,严信旁边跪着的,是瑟瑟发抖的郭尚仁。
“郭尚仁,你为何让禁卫军阻拦秦方好入宫?”独孤明问。
郭尚仁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暗诽严信这头蠢猪怎就不知变通,实在拦不住就放进来啊,如今闹得这样大,可怎么收场!
严信心里也苦,他又何尝不知道拦不住便作罢,可那煞神岂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主儿,他就差跪下来请他进去了,奈何人不依不饶非要闹到圣上跟前啊!
“既然郭二公子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微臣就先说说为什么一定要进宫吧。”
秦方好打开手中锦盒,一柄血玉如意静卧其中。
“微臣本想在十月初十将此玉献给郭尚书做为爱女出阁的贺礼,不巧今日听闻陛下想帮郭尚书要回此玉,微臣一刻不敢怠慢,即刻返回府中取来此玉献给陛下。”
他说话很平静,看独孤明的眼神也很平静,当独孤明幽幽往郭淳的方向飘了一记冷眸时,他缓缓闭上了眼,心中痛楚堪比万箭穿心。
再睁开,已是满眼通红。
独孤明面色如常,握着酒樽的手青筋暴起,“你听谁说的。”
“郭二公子。”
独孤明目光挪到郭尚仁身上,狭长眼尾衔着凛冽笑意,“郭尚仁,朕说过吗?”
郭尚仁面朝殿上,眼珠子却斜向左列首的郭淳:“说过……吗?”
郭淳一时也进退两难,说过,相当于当众把皇帝卖了;没说过,依那小混蛋的性子,这会子在气头上,指不定会将血玉如意砸个稀碎。
怎么回答都是错。
殿中寂然无声,少顷,独孤明站起身绕过食案,负手长立,大大方方承认:“朕说过。”他下巴指了指秦方好手中锦盒,“爱卿愿成人之美,又帮朕兑现承诺,其心可嘉。”
秦方好脸上挂着惨淡笑意,两步跨到郭尚仁面前,恭恭敬敬将锦盒递过去,“郭二公子,你的传家宝。”
郭尚仁脸是蒙的,身体是诚实的,抬手接过了锦盒。
什么情况?
圣上就这么当众承认了?秦方好就这么归还血玉如意了?
顺心的可怕呐……
果然,独孤明又绕了回来:“言归正传,郭尚仁,你为何让禁卫军阻拦秦方好入宫?”
“因为……微臣和他发生口角,担心他在殿前闹事。”郭尚仁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害怕的不是这一问,而是……
“你一个朝议大夫,为何可以对禁卫军发号施令?而禁卫军又为何会听令于你?”
郭尚怀欲起身维护弟弟,被郭淳一把拽下,此时他出头只会往刀尖上撞,弃车保帅方为明智之举。
严信权衡一番,无论怎样自己都在劫难逃了,不如揽下罪责以报将军提携之恩。
“陛下,是卑职收了郭二公子五两银子,才答应帮他拦下秦小公子,卑职财迷心窍滥用职权,罪该万死!”
“对对对!”郭尚仁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忙不迭附和,“微臣给了他五两银子!”
贿赂禁卫军顶多就是革去官职,施令于禁卫军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往小了说是以权仗势,较真起来搞不好要被安个谋反大罪。
很明显,圣上较真了。
独孤明本想趁此机会收回郭尚怀手中兵权,如今这两人串通一气,只得作罢。
他思忖半晌,忽地掀起眼皮怒视跪在殿中央的郭尚仁和严信,冷声道:“郭尚仁因私行贿,革官终生不得入仕;严信索贿滥权,军法处置;郭尚怀治下不严,罚俸一年!”
一场盛宴狼藉收场。